第1頁 :基本信息
書名靜音粉碎機價格:司藤
作者靜音粉碎機價格:尾魚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年12月
內(nèi)容簡介
1946年,天師道長丘山于滬上鎮(zhèn)殺女妖司藤,臨死前,司藤嘴角現(xiàn)出一抹如釋重負靜音粉碎機價格的詭異微笑。
2013年,男子秦放攜未婚妻前往西部囊千尋找一位祖上的恩人,車毀墜崖,崖底的尖樁刺透心臟,滴落的血復(fù)活了長埋地下的女妖。
她自稱司藤,卒于1937年,逼秦放聽從自己驅(qū)使,要下一局復(fù)仇的好棋。
秦放千方百計想脫離司藤的控制,但抽絲剝繭的復(fù)仇路上,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命運,早在七十余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安排…………
作者簡介
尾魚,熱衷一切奇思怪想的軼聞,相信世界的玄妙大過眼睛,熱愛旅行,尤喜探險,身體跨越不了的險境,就是筆下故事開始的地方。
代表作:《開封志怪》《怨氣撞鈴》《半妖司藤》《七根兇簡》
微博:@行走的一尾魚
連載正文
引子
1937年7月,滬上。
這些天,大街小巷議論最多的莫過于發(fā)生在北頭的那樁軍事事變。管你是拄文明棍的還是拉黃包車的,百樂門跳舞的還是跑馬場下注的,動輒爭得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亂飛,人人都成了洞察時事、揮斥方遒的軍政大員。
譬如力夫賈三。
明明大字不識一個,往日里見著巡捕忙不迭敬煙、見著洋人恨不得舔鞋,連北平的具體位置都搞不清楚,這些日子,忽然間就滿嘴的時局政治了。大家都猜他是這兩天拉多了教書先生、愛國學(xué)生,聽來的仨瓜倆棗盡拿來擱同伴面前顯擺。
這一晚下暴雨,街道的水積到腳脖子,幾個力夫收車去常去的館子扦腳,鞋提才剛抹下,賈三又跟人紅了臉白了牙。
原因是那個力夫說,日間拉了個客人,聽客人那意思,島國人對滬上也是虎視眈眈。
這可了不得了。雖然報紙上說那場事變震驚寰宇,那一槍到底也是放在北頭的,南方這邊連個響氣都聽不著??墒乾F(xiàn)在,居然虎視眈眈了!
于是賈三又出來給總統(tǒng)府代言了,那架勢,就跟委員長昨兒晚上剛跟他通過電話似的。
“島國人打滬上!你用腳指頭想都不可能!”
“滬上租界里住的都是洋人!發(fā)藍西、梅里煎、德一只的,你問問人家的皇帝同不同意!”
“滬上挨著金陵那么近,委員長住在總統(tǒng)府的,能讓他打靜音粉碎機價格?”
“委員長夫人的二姐就住在滬上!打滬上,委員長夫人能同意嗎?北平不一樣,委員長在北平?jīng)]親戚,打了也就打了…………”
最終,賈三贏了一頓老酒,灌了半肚子黃湯。雨停之后,他東倒西歪地拉著黃包車離開,一步三晃地還不忘噴著酒氣放狠話:“島國,老子一個屁就把它崩飛了…………”
***
賈三有個毛病,一灌黃湯鐵定轉(zhuǎn)向,不分南北東西,逢岔路就右拐,喝得越多跑得越歡。用他女人的話說,一壇子酒下去能把車拉淮水去。
腦子昏昏沉沉,依稀記得沿著江邊吹了會兒風(fēng)。黃包車叮里咣當顛得跟散了架似的,再接著腳下頭一空,撲地就睡上了。
后半夜時醒過來,七月天,夜心還是涼,肚皮子挨地冷颼颼的,賈三還沒睜眼,鼻子里先聞到霉布味道。暗暗罵了句冊那,這趟喝大發(fā)了,怎么跑到倒閉的華美紡織廠來了?
酒還沒醒,視線有點糊,賈三打著哈欠瞇眼看遠處拐角的墻基。月亮白得很,像是給地影子鍍了光,有個女人拐過墻角…………
有個女人?
賈三突然反應(yīng)過來,騰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又往那邊看過去。
安安靜靜,靜靜悄悄。
難道是看錯了?
不可能,那一定是過去了個女人。高跟鞋,足足三寸,尖尖細細,鞋頭上鑲珠子,顫巍巍的,珠光潤得很。賈三聽人說過,委員長夫人出嫁的時候高跟鞋上鑲著前朝太后棺材里盜出來的明珠。那以后很多滬上的太太們有樣學(xué)樣,一雙鞋子整得珠光寶氣,頂窮人家半年的口糧呢。
還有白生生的足面、纖細的小腿,旗袍的裙裾拂在腿邊,繡花的地方暗些,黑天看不清楚,就知道那紋樣繁復(fù)得很,大戶人家手筆。
再往上就沒看到了,誰讓他那時是躺著的呢。那一雙纖足玉腿從墻角晃過去的時候,他都還沒回神呢。
前后這么仔細一想,賈三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這事他自己沒經(jīng)歷過,但聽說過幾次。很多有錢人家的姨太太,芳心寂寞,在外頭有花頭,旅館、市肆人多眼雜,不好辦事,有些個膽子肥的,就會往這種市郊廢棄的廠子或者屋子里頭跑。
過來人教他,遇到這種事,別去驚著野鴛鴦,男人在不好辦事,柿子揀軟的捏,最好盯緊女的,等她落單的時候拍暈打昏,身上那些金耳環(huán)玉鐲子任你擄。天降橫財馬逢夜草,要是膽子夠大,嘗嘗姨太太的鮮味也無妨——這些女人行的暗事,吃虧了也不敢太聲張。況且黑燈瞎火的,她知道你幾個鼻子眼睛?
賈三決定先探探底:惹得起就順勢撈一把,萬一是個惹不起的刺兒頭…………
橫財誠寶貴,生命還是價更高的。
***
他先在外圍兜了個圈,確認不是幫派老大出來軋姘頭外頭有小弟放哨,也有八成把握里頭的男的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這么偏的地方,外頭都沒看見有燒油的汽車,這窮酸勁兒!黑包車也沒有——為著跟黃包車區(qū)分,規(guī)定自家雇傭的私用黃包車得漆成黑的——這姨太太也真夠可以,不敢用家里的車,踩著那么雙高跟鞋到底是怎么過來的?
賈三心里略有了底,膽子也肥了許多,轉(zhuǎn)著心思慢慢拐過墻角。
廠區(qū)里安靜得很,露天的墻角堆著霉爛的紗錠繅絲,車間大門鐵鏈子纏著圈掛了鎖,人應(yīng)該不在廠房里頭。這就怪了,堿房、酸站、堆垛庫房一一看下來,連個鬼影都沒尋著。沒道理啊,沒見那女人原路出去。進出只有一條道,后門處防賊,外圍都張著鐵絲網(wǎng)呢,那么個嬌滴滴的姨太太,難不成能翻出去?
賈三連急帶躁,汗都下來了,站在車間大門前頭一手叉腰另一手掄實了扇風(fēng):這事也就兩個可能:眼花,或者撞了邪。
估計是眼花吧,應(yīng)該是眼花,自家女人罵得沒錯,黃湯下肚就沒啥好事。賈三垂頭喪氣,一屁股倚著大門坐下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生銹門軸格楞格楞地響,大門沉重而又徐徐往兩邊張開。暈黃色的暖光向門外罩過來,恰恰就把賈三罩在了這片殷紅的影子里。
賈三沒敢動,喉結(jié)挺在那兒,眼睛都沒敢眨。他不是三歲,他曉得這事不是有點不對勁,是非常不對勁。
——門外頭是纏了幾道鐵鏈子掛了鎖的,哪能讓他那么輕輕一倚就開了?
——這兩爿門,少說百十斤重,單聽格楞格楞的聲音就知道多吃力了,怎么會自行往后打開呢?要說是有人在后頭開門,怎么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都聽不見?
——如果屋里有燈,縫里怎么著都能透出點。剛剛在門外頭,可是一絲兒光都沒瞧見的。
…………
賈三僵了好一陣子,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了頭。是禍躲不過,再者,心底到底存了三分僥幸:自己就是個拉黃包車的,這么大陣勢,不可能是沖著他來的。
***
偌大的廠房充斥著模糊的殷紅色,蒙眬的視線里,似乎有什么人…………
賈三吞了口唾沫,往里走了幾步…………
終于看清楚了,是有個女人被捆住腳踝倒吊著。散開的頭發(fā)很長,垂下來還是沒能觸地。地上是不斷洇開的暗紅色的血,而就在垂下的發(fā)尖和地面之間,他看見一雙緞面的高跟鞋。
鞋頭尖細,面上鑲一顆瑩粉的珠子,足面雪白,小腿圓潤,再靠上是旗袍斜拂的裙裾,繡的是錦藤,彎彎繞繞,寓意瓜瓞綿綿。
那是站在被吊起的女尸身后的另一個女人。
賈三傻了。他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導(dǎo)師”無數(shù),教他坑蒙拐騙、討好迎合,但從未有人提點過他,遇到這種場合,該怎么應(yīng)付。
若此時邊上立一口落地大鐘,那三枚長短指針合該都是不動的。指針和這紛雜人世一并定住,只待有什么把這僵局打破…………
打破僵局的,是噗噗兩下詭異聲響。兩根不知什么材質(zhì)的臂粗尖錐,從倒吊女尸的左右肋骨處透體而出。尸身在空中晃悠了幾下,暗紅色的血泛著黝黑的色澤從創(chuàng)口處流下,浸透衣袍,滑過脖頸,漫入濕漉漉打結(jié)的長發(fā)。起初滴答滴答,而后小溪流般,匯入地上那一大攤。
賈三尖叫一聲,掉頭就跑,門外濡濡夜色,一輪明月高懸。眼看再有三兩步便能逃離這里,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兩扇門瞬間關(guān)閉。
大門的急速關(guān)合帶出好大一股陰風(fēng),刮得賈三臉上的肉簌簌而動。
周圍就這樣安靜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死一樣的寂靜里,終于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音。
噔,噔,噔。
***
1937年8月,戰(zhàn)事吃緊,已經(jīng)廢棄的華美紡織廠在島軍的空襲轟炸中夷為平地。
1949年4月下旬,國軍長江防線被突破;4到5月間,靜音粉碎機價格我軍逐步向滬上各區(qū)發(fā)起總攻。華美紡織廠的廢墟之上,一度筑起對陣攻防。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華美紡織廠的舊址,歷經(jīng)建學(xué)校、體育場、商店,到2013年,這里已經(jīng)是一個被眾多居民小區(qū)環(huán)抱的街道公園。冬日常見霧霾天,PM2.5指數(shù)爆表,很多專家再三建議這種天氣應(yīng)該少出門少開窗——盡管如此,熱愛晨練的老頭老太們還是戴著專業(yè)防霧霾的過濾口罩,興致勃勃地在公園的空地上打一路白鶴亮翅,再耍一招野馬分鬃。
…………
故事,從這一年的冬天開始。
第2頁 :第一章
第一章
2013年12月,西部,囊千縣,近白檫鄉(xiāng)。
陽光不錯,溫度卻低得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所謂純羊毛能抗極地嚴寒的靴子里的兩只腳幾乎凍成了沒知覺的冰坨坨,饒是這樣,她還是倚著車門很頑強地舉著手里的手機,東挪挪、西移移,跟搜尋敵方信號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機舉對了點位還是剛剛只是卡網(wǎng),信號突然就滿格了。嘀嘀嘀,等了好久的幾條微信接連進來,前幾條的圖片正在下載,最后傳的文本信息先進來:“親,照片還在精修,先發(fā)幾張你看看效果,有問題你說話哦?!?
又等了一會兒,第一張照片先打開了。海邊、日落、她、婚紗,這家影樓真是靠譜,修的片子唯美得跟夢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濕了。
另外幾張也是她,單人的,托腮凝思、低頭輕嗅手里拈的花、林蔭道里肆無忌憚地大笑、斜倚橋上撐一把煙雨朦朧的傘。她把幾張照片都發(fā)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話增字減字,改了又加,最后發(fā)出去的那條是:這世上終有注定的一個人在等你,那時你才明白,為什么跟那些錯的人都沒有結(jié)果。何其慶幸,千萬人之中,遇到你、選擇你,只愿意和你走過1314。
發(fā)完了,手機塞回兜里,雙手攏到嘴邊呵氣,使勁搓,拼命跺腳。不知道跺到第幾次的時候,秦放回來了。
過來的時候,秦放半是揶揄地對她說了句:“夠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條微信了,安蔓早有準備,一仰頭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硌硬那些見不得我好的賤人?!?
秦放沒說什么,沖她豎了個拇指??此樕?,安蔓就知道打聽的事沒著落:“還是找不到?”
“比這糟糕。人家說了,三年前這里經(jīng)歷過一場地震,附近的山塌了幾座,有村寨被整個兒吞掉,估計是找不著了。”
當然是找不到了。這是秦放的家事,據(jù)說是要還家里老一輩的心愿。安蔓沒有多打聽,不過出發(fā)前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已經(jīng)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勢風(fēng)云變幻,十年就是乾坤倒轉(zhuǎn),七十年時間,山可平水可干,要找個肯定已經(jīng)死了的人,也太難了。
更何況,其間還多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大地震。
安蔓試探性地提了句:“那…………我們回杭市?”
人多少是有點犯賤的,明明不抱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訴你百分百沒戲了,心里會突然擰巴地不爽。這一點上,秦放是個典型。上車之后,他說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來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個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墳前磕個頭?!?
又說:“就當玩兒了,這邊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歡的嗎,你那心都滌蕩得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損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這些日子,她是老發(fā)微信、微博。這不是沒來過嘛,看雪山、喇嘛廟,什么都新鮮,經(jīng)常報備行程,一時沖動也會發(fā)幾條類似“心靈都凈化了,人就該活得如此純粹”的感想。這不就是那么一說嘛,還真當她喜歡這兒啊,別的不說,光那加劇皮膚老化的高原紫外線就夠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地回了句:“我你還不知道,不就是在裝嘛?!?
秦放嗯了一聲:“誠實。”
她知道秦放愛聽什么,也知道他膩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識相處,安蔓承認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機的——那又怎么樣呢,男人給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約會就不是在耍手段嗎?重要的是結(jié)果,不管秦放最初的愛是誰,最愛的是誰,現(xiàn)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來囊千處理家事,未來也只有她。
兩人關(guān)系確定的時候,秦放說過一句話:“安蔓,我就喜歡你是個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處,不需要太多想法,做個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歡你是個明白人。
這句話非常重要。
***
兩人又在附近待了兩天。那條關(guān)于婚紗的微信下頭點贊無數(shù),也有人建議她務(wù)必不要錯過附近的知名旅游景點,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瑪卿,比如巴顏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黃河貴德清。
于是她除了貼圖片曬行程,做得最多的就是翻地圖冊看路線,這才知道原來囊千再往東走一點就是整個西部都有名的印經(jīng)院。安蔓極力攛掇秦放往那兒走,秦放一口回絕。
“不去,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滌蕩成鉆石嗎?”
安蔓藏住了失望。車子掉頭離開的時候,她想著秦放關(guān)于她水晶和鉆石的說法,忽然有點難過。心里想著,再怎么滌蕩,我也就是塊煤疙瘩罷了。
***
第三天晚上,兩人在囊千縣城的一個餐館吃飯,秦放大致把走這一趟的緣由跟安蔓說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川地靖化縣人。靖化縣在國內(nèi)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筆,因為1936年到1937年的大饑荒,靖化縣人吃人的慘案太多,活活嚇瘋了斷案的縣長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在這場大饑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時候,大部分人是往東走,因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來會有飯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寶押在了西部——往西的路險,環(huán)境惡劣,人來得少,也就意味著搶飯吃的嘴少。
流徙到囊千一帶時,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個人。幾乎餓死的時候萬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條命。
恩人的家里,有個長她一歲的姑娘,染了時疫暴亡,家里就把她當女兒養(yǎng),還讓她頂了自家女兒自小結(jié)下的婚約。
當?shù)氐牧?xí)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將來連個上墳磕頭的人都沒有,要出錢認親養(yǎng)個干兒子。秦放的曾祖母便把這事應(yīng)承下來,說:但凡我有后人上墳磕頭,阿姐墳前就少不了掃墓的。我的兒子就是阿姐的兒子,把阿姐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辦。
立誓容易踐諾難。后來她隨夫到東邊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馬亂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見鄉(xiāng)土。
秦放說:“原本指著我爺爺,我爺爺那時候趕上打仗、建國,哪有心思往西邊跑?我爸結(jié)婚的時候是一九八幾年,那時候窮,扎一個廠子就是鐵飯碗一輩子,一分錢都省著花,哪有閑錢出去?又不是火燒火燎的事,磕個頭,什么時候不行?就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沒了,這事也沒成行?!?
話題有點沉重,安蔓不吭聲,給秦放斟了一碗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訴我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還承著這么個女人的恩。我說行啊,我就跑這一趟唄,一次性幫我爺爺、我爸都把頭給磕了。我爸說‘別,你找著老婆再去吧,成雙成對的,也給地下那女人一些有子孫的念想。你一個人去算什么事兒呢’。”
安蔓笑:“所以找著我就來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實人也真挺怪,換了別人,這么點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幾代,偷懶也就不來了。但也總有些人吧,把這當回事,關(guān)山萬里地踐諾?!?
秦放說:“這兩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時候自己也搞不清,覺得自己怪沒勁的,只是瞎折騰。真找著了又怎么樣,磕不磕這頭,日子不還是照過嗎?”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安蔓問他:“喝酒嗎?陪你喝點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說什么,門外響起了好大動靜的剎車聲。
***
好幾輛車,清一色的越野,下來的都是大老爺們。領(lǐng)頭的謝頂發(fā)福,但那一身裝備可真不差,都是頂尖的名牌。幾人應(yīng)該是停車吃飯,進來七嘴八舌大聲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們打招呼:“哥們兒,過來旅游?剛看到你們的車,內(nèi)地牌照,我們就說肯定也有游客在這兒?!?
如果是在東南沿海,大抵不會這么自來熟的,囊千這頭游客少,路上遇到了多少會寒暄一陣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領(lǐng)頭的那個特?zé)峤j(luò),看看離上菜還有些時候,也不管秦放他們樂不樂意,硬湊過來跟他們聊天。
他自我介紹姓馬,在贛地瓷都做瓷器生意,和朋友過來自駕。秦放問他是不是要登山,這位馬老板瞪大眼睛說:“登啥山?凍死我了!”
穿的是專業(yè)戶外裝備里號稱領(lǐng)導(dǎo)型的始祖鳥,專業(yè)向?qū)Ъ墑e,全程哆哆嗦嗦縮車里讓司機開車“自駕”。又是個噱頭大于實質(zhì)的。秦放不想跟他多說,他卻越聊越嗨,天馬行空,談自己的生意,抱怨這一路吃得不好,夸秦放和安蔓養(yǎng)眼般配,又很關(guān)切地問安蔓:“妹妹,臉色不好,暈車啊還是高反?。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同行的人喊他回去吃飯,馬老板猶自戀戀不舍,對秦放說:“兄弟,晚上去我那兒聊聊吧,我跟你投緣,一見如故,說不完的話。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馬大酒店,188號房,你一定來啊,咱們聊聊。”
這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臨睡覺的時候秦放還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說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話都沒跟他說兩句,到了姓馬的嘴里,居然就“一見如故”了。
安蔓勉強笑了笑,臉色很疲倦。秦放過來摟住她,在她鬢角親了親,說:“姓馬的只有一句說對了,你臉色真不好,是這兩天太累了嗎?”
安蔓點頭,又指指自己的眼圈:“大概是水土不服,來了之后一直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服靈行嗎?”
安服靈的效果類似安定,不過口感好一些,易溶于水。
“你體質(zhì)本來就弱,別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促狹:“體質(zhì)好的就能吃得多嗎,要是你得幾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這樣的猛男,至少兩片…………三片才保險。”
安蔓咯咯笑起來,她掙脫秦放的懷抱,到一邊打開行李箱取藥。擰開藥盒子蓋,先倒出一片,兩秒之后,又倒了兩片。
三片安服靈,握在手心,汗出得厲害,心跳得很快。安蔓回頭看秦放,他正在開電視調(diào)音量,調(diào)著調(diào)著忽然噗一聲笑出來,說了句,這王導(dǎo)也太招樂了。
好像是一檔真人秀的綜藝節(jié)目,雪鄉(xiāng),畫面上白蒙蒙的,幾家人爭先恐后地搶房子。安蔓的嘴唇干得厲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說:“秦放,我給你倒杯檸檬水吧?!?
第3頁 :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馬大酒店,188號房,你一定來啊,咱們聊聊。
這話,不是說給
秦放聽的。
安蔓站在188號
房門口,掌心止不住地出汗。她從小就有這個毛病,一緊張掌心就會出汗。這個晚上,從她把安服靈放進秦放的杯子里開始,掌心的汗就沒有停過。
終于下定了決心伸手敲門,才發(fā)現(xiàn)門沒關(guān)嚴,輕輕一推就開了。
空調(diào)打得很足,暖氣撲面而來,屋里的光很暗,客廳開著電視,歡快的調(diào)子,旋律很熟悉,是秦放之前看的那檔真人秀,午夜場重播。那個白天見過的馬老板,裹著浴袍窩在沙發(fā)里,兩條長滿汗毛的小腿架在電視前頭的茶幾上,笑得前仰后合的。
“哎呀媽呀笑死我了,這缺心眼兒的大老爺們,搶個房子把閨女都扔了…………”
安蔓走過來,腿一直打戰(zhàn)。她停在沙發(fā)旁邊,叫了聲:“趙哥?!?
他當然不姓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說給秦放聽的——其實,自己是不是該感謝他,沒有當面揭她的底。
趙江龍順手就關(guān)了電視,茶幾上摸了煙,打火機咔嗒一聲,在忽然安靜下來的房間里聽來分外刺耳?;鹈畿f起的時候,他隔著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沒說話。趙江龍笑呵呵的,仰頭朝她臉的方向噴了一口煙,拿起手機點了幾下,清清嗓子咳嗽兩聲,陰陽怪氣地開始讀一段話:
“這世上終有注定的一個人在等你,那時你才明白,為什么跟那些錯的人都沒有結(jié)果?!?
安蔓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倒霉,天下這么大,馬路這么多,偏偏在這種地方狹路相逢,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嗎?現(xiàn)在才知道,沒那么多巧合偶遇,有因才有果。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趙哥不算摳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萬不止吧?你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陣子警察查我,你尋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東西就跑。哎喲后來我回去看了,你卷得那叫一個干凈,鍋碗瓢盆都沒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趙哥的心都傷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著任他說,頭皮一直發(fā)奓。姓趙的是個笑面虎,話說得越輕手下得越重。今天這事善終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蓋軟成了面條,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會做人啊,換了你趙哥,這輩子都得低調(diào)。低調(diào)你懂不懂,俗稱夾著尾巴做人。你知道這消息哪來的?人截圖發(fā)給我的,還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別人才會在背后給你使絆子下刀???”
原來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腦子里閃過朋友圈里一個個名字。是誰呢?誰都像,誰又都不像。
“本來啊,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走就走了,你趙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來這次碰了巧,跟你離得還真近;二是你這小娘皮太傷人了,還‘跟那些錯的人都沒結(jié)果’,你趙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銀,那也是辛苦錢,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還打個響,存銀行還有利息呢,到你這兒就成了‘錯的人’,你給解釋解釋,你趙哥錯哪兒了啊?”
他帶著笑說,后來臉色漸漸猙獰,把手邊的酒店雜志卷成了筒,像著以往脾氣不好沖她發(fā)泄一樣,一下下抽著她的頭和腮:“解釋解釋,給解釋解釋,錯哪兒了???”
安蔓嘴唇哆嗦著,撲通一聲就給他跪下了。
剛一開口,安蔓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給趙江龍磕頭,語無倫次說了很多很多,她說趙哥你放過我吧我一輩子都感謝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錢我一定拼命去掙了還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紗照都拍了,趙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輩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萬別跟秦放提這事…………
她哭得特別慘,趙江龍抽了張紙巾給她擦臉,又換了副和氣的臉來跟她說話。安蔓怔怔地,看著趙江龍一張嘴開開合合,愣是什么都聽不進去,腦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長得帥,能力也強,和朋友合伙辦的公司風(fēng)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專情,初戀女友陳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邊都沒別的女人。秦放主動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安蔓的感覺是天上掉個金元寶,不偏不倚正好砸她腦袋上了。
這是她這輩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員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見不得光的安小婷藏在箱底,打造出一個秦放喜歡的安蔓來。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飴——累點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宮爭寵比她復(fù)雜多了,那還只能分到零點零幾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個秦放。
當然有人嫉妒她。惦記秦放的女人不少,秦放端看她怎么應(yīng)付。她笑嘻嘻地來一句:“我就是要硌硬那些見不得我好的賤人?!?
秦放喜歡這調(diào)調(diào),他不喜歡女人太軟弱太逆來順受。有人摑你的臉嗎?加倍打回去。
千里長堤,她一點一滴筑起來的,只是臨到頭忘形了這么一次,老天就派了個姓趙的讓她潰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趙江龍觍著臉看安蔓,腦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樣燒得突突的。安小婷這女人,當初只是他包的幾個外室里的一個,除了年輕漂亮,真沒覺得怎么特別。今天不同,不曉得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樣的調(diào)調(diào),還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這個名字的差別,再說了,她現(xiàn)在是秦放的女人,從別人嘴里奪食,總是別有一番刺激。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順著她的腰線往上摸,干笑著說了句:“想哪兒去了你,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你趙哥是逼人走絕路的人嗎?”
安蔓僵了一下,腦子里一片空白。
其實她老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趙江龍和她之間,又哪有別的什么可以“聊”的?遠在敲門之前,遠在他白天笑著說出“你一定要來”的時候,她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吧。她滿心以為自己可以應(yīng)付,又不是沒跟他做過,就當被鬼壓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臨頭才知道真不行,她費了那么多力氣,把自己脫胎換骨成安蔓,實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樣,對著趙江龍這樣的人承歡。安蔓像是被電觸到,死死把住趙江龍的手,嘴唇囁嚅著:“趙哥,除了這個,除了這個我們都好談,真的,都好談…………”
趙江龍火了,一巴掌把安蔓打得眼前發(fā)黑:“他媽的安小婷你自己是個什么玩意兒自己不知道嗎,怎么給臉不要臉呢?”
連罵帶打,又是劈頭蓋臉幾下。男人手重,又都是招呼在頭臉這種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腦袋??伤舱嬗心敲袋c邪行,讓趙江龍這么一打,原先還猶豫著的,真變成抵死不從了,掙扎著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讓他得逞。
撕扯間,趙江龍突然慘呼一聲,捂著肚子騰騰騰倒退幾步。
安蔓鼻子下頭都是血,呼吸間是滿滿的腥味。她顫抖著抬頭,正對上趙江龍哆嗦著伸手指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的小腹上插著一把刀,而鮮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蒙了,自己動了刀嗎?哪兒拿的?怎么捅過去的?過去的幾十秒太過混亂,想去回想,腦子里只剩大片空白。
她哆嗦著低頭看自己的手。白皙纖長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戴著訂婚戒指。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連哪只手拿的刀都全無印象。
一聲悶響,趙江龍重重倒地。
***
安蔓說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處的。她失魂落魄地上了樓,哆哆嗦嗦掏出房卡開門,屋里很黑,靜下心來能聽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著墻站了好久,直到遠處大街上突兀地響起刺耳的車聲,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撲跪在床邊去晃秦放的身子。
開始很小幅度,后來就有些失控,哭著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
秦放睡得很沉,安服靈藥物的外力把他拉進深重的睡眠,而睡夢里,他正困魘在一個場景之中。
那是個舊時代老式的京戲戲臺,兩邊拉起紅布簾子,后頭的拉唱班子好生熱鬧,鑼鼓胡琴京二胡,臺上生旦凈丑唱念做打,蟒帔褶靠、綬帶絲絳濟濟一堂。他好像回到小時候,個子小,扒著戲臺拼命仰頭也只能看到下頭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隨著急嘈嘈的鼓點上下翻飛,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戲臺最靠里的位置,翻飛的各色衣袂下擺、起落的各式戲鞋之間,出現(xiàn)了一雙緞面的高跟鞋,鞋頭鑲著一顆顫巍巍的珍珠,足面光潔、小腿圓潤,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動。
京戲百音逐漸淡去,到最后,偌大戲臺,萬千影像,獨獨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噔,噔,噔…………
第4頁 :
凌晨兩點多,旅館前臺正打瞌睡的夜班當值洛絨爾甲被安蔓搖醒。夜里寒氣重,她穿得嚴嚴實實,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雙眼睛紅紅腫腫,帶著哽咽的音跟他說收到家里的電話,母親得了重病住院,要連夜趕回去。
對于遇到不幸的人是應(yīng)該施以力所能及的幫助的。洛絨爾甲很快就忘記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幫安蔓結(jié)清房費、拎行李裝車,最后幫著她把渾身酒氣的秦放拖扶進車里。
安蔓開車離開的時候,洛絨爾甲站在路邊一直向車子揮手,心里感慨著這姑娘可真能干,連車子都會開,轉(zhuǎn)而想到接下來要走近一個小時的盤山懸崖路,又有些為她擔(dān)心。
但愿佛祖保佑,一路平安。
他站了好一會兒才呵著氣小跑回屋。幾乎就在他關(guān)上門的同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從旅館前頭的街道上呼嘯而過,橘黃色的車燈遙遙指著的,正是安蔓離開的方向。
***
安蔓腦子再亂,也知道開夜路危險,尤其是盤山道,當?shù)厝朔Q“九十九道盤,鬼走也難”。一道盤陡過一道,整個呈螺旋錐樣繞十幾座山上去,最頂上那道說是萬丈懸崖一點都不過分。
上到第三十來道時,安蔓把所有的車窗都打開。寒風(fēng)在車里颼颼地刮,凍得人困意全無,山壁上斜出的樹,陡一看都像是隱在暗處不懷好意的人。
已經(jīng)是12月下旬,月相開始由滿轉(zhuǎn)半,疏淡地掛在半天,像是睜開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幾個彎,行多少路,抬頭一看,它的視線還在你身上,叫人無所遁形。
這別樣的仿佛置身世界盡頭的寧靜,終于讓安蔓的腦子從混沌里一點點抽離出來。
車輪膠皮摩擦著山道,她開始仔細回憶這個晚上的一切。
——喝下溶有安服靈的檸檬水之后,秦放慢慢合上眼睛…………
——猶豫了再猶豫,伸手去敲188號的房門…………
——趙江龍拿著卷起的雜志,一下下抽她的頭臉,說:“你趙哥錯哪兒了啊,你給解釋解釋,解釋解釋…………”
——被趙江龍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她蜷縮著護住頭臉任他拳打腳踢。肋骨挨了兩腳,現(xiàn)在還在疼,隱隱地疼…………
…………
陡然間,安蔓渾身一顫,重重踩下了剎車。車子慣性往前沖了好幾米,車輪和地面發(fā)出難聽的摩擦聲。前方再有幾米就是懸崖,黑魆魆的山石外頭,就是大片的無邊無際的稀薄空氣。
她想起來了:自始至終,她根本沒有碰過刀子!
被趙江龍往死里打的時候,她試過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窮極的時候甚至想把茶幾掄起來砸趙江龍,但是真的沒有刀子,真的沒有!
那時她嚇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趙江龍兩個人,趙江龍中了刀,又是那樣的表情,她就以為是自己混亂間失了手。方寸大亂之下,居然半夜開了車逃跑。
跑到哪兒去,這是跑得了的事嗎?再說了,這一跑畏罪潛逃,不是更把罪坐實了嗎?
安蔓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強迫自己冷靜,深深吸一口氣,準備掉頭。
就在這個時候,后視鏡里忽然燈光大亮,安蔓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轟的一聲巨響。撞擊力迫得車子往前進了四五米,車頭剎那間走空,安蔓以為下一刻就要墜崖,嚇得尖叫不止。
車門猛地被拽開,一個高大的男人粗暴地拽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整個人都拖到地上。安蔓的頭皮火辣辣地疼,掙扎著想站起來時,那人一腳踩住她后腦勺,把她的臉重重踩進泥土里,怒吼了句:“臭婊子,貨呢?”
***
秦放覺得特別冷。
像是床頭有人放了好幾臺風(fēng)扇,開足了馬力對著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兒去了,總也摸不到。風(fēng)扇的聲音咯噔咯噔的,在這聲音的背后,似乎很遠的地方,有安蔓的慘叫聲…………
秦放一個激靈,眼睛陡然睜開。身處的環(huán)境讓他完全蒙了,腦子里一陣陣針刺樣的疼,他掙扎著從后座上坐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頭朝一邊的窗外看。
不遠處,安蔓蜷縮著身子在地上痙攣,有個男人腳踩在她身上,手撐著膝蓋;另一個戴鴨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聲吼著:“不是你是誰,貨呢?”
秦放下意識覺得這是夢,但即便是在夢里,也容不得別人這么欺負安蔓。他叫著安蔓的名字,撐著椅座想去開車門,剛有動作,車身突然嘎啦響了一下,接著,以一種異樣的幅度慢慢傾斜。
秦放后背一涼,僵了有一兩秒之后,他抬頭看向另一側(cè)的前方。
那里不是實地,是深藍色大海一樣的空氣,無邊無際的盡頭處,甚至飄浮著低一些的星星。車頭明顯開始下傾,幸運的是,又以一種顫巍巍的態(tài)勢保持了平衡。
那邊顯然也注意到這頭的動靜了,手撐膝蓋的那個人冷笑了兩聲,拔腿就往這邊走。才剛走兩步,腿上突然一緊,低頭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虛弱地說了句:“你別…………跟他沒關(guān)系的,真沒關(guān)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諢似的看著對面的鴨舌帽:“呦,你看看這舍生忘死的,當演戲了都?!?
老搭檔了,處理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鴨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車子前頭,一抬腿,腳蹬在車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開踹的架勢。
先前那人低頭看安蔓,聲音挺平靜的:“那屋子,我們一直盯著,除了你就沒別人進出…………再給你個機會,貨呢?”
貨?
什么貨?趙江龍倒騰的貨嗎?安蔓哆嗦得厲害,死死盯住鴨舌帽踩在車后杠上的那只腳——她如果不說,秦放會死的…………
大不了承認下來,能拖一分是一分,說不定就是這分分秒會有轉(zhuǎn)機呢?
安蔓顫抖著說了句:“我沒退房,東西…………我放在旅館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干,說話的時候一絲一絲牽扯得疼。那人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向著鴨舌帽揚了揚下巴,鴨舌帽會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說,或者不說,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慘呼聲中,車子轟然傾覆。車尾帶起土道上的灰塵,緊接著傳來巨大的磕碰聲,應(yīng)該是往下墜落時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沒有聲音了。
兩個人從地上拖起癱軟的安蔓上車,關(guān)上車門時,忽然覺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靜。
鴨舌帽咂了咂嘴,說了句:“呦,這懸崖還挺深的?!?
另一個也深有感觸:“所以說啊,在這種地方開車,一定要注意行車安全,救都沒法救啊你看?!?
***
事實上,車子墜下懸崖的時候,秦放都還沒完全分辨清楚這到底是不是夢。一方面是藥物影響,另一方面,事情實在也發(fā)生得太快——他記得,自己明明在睡覺啊。
幾年前秦放和朋友單志剛?cè)ビ霸嚎聪矂‰娪埃幸欢文兄鹘浅龀墙朔?,師爺拿著大喇叭喊話,闡述剿匪的必要性,聲淚俱下:“麻匪任何時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帶著老婆,坐著火車,吃著火鍋唱著歌,忽然間,就被麻匪劫啦!”
當時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著單志剛的肩膀說:“看看,人生無常啊。”
這事,怎么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呢?
臨睡前,他看了場綜藝節(jié)目,喝了一杯檸檬水,怎么一睜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嶺的一輛車里,而且下一秒就墜崖了?
天上還有月亮,夜重得很,這么短的時間,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乾坤逆轉(zhuǎn)?
沒有任何線索,只有安蔓的慘呼聲和他聽到的唯一的一句話。
“不是你是誰,貨呢?”
秦放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夢魘,噩夢,跟那個戲臺上緩緩走近但總也看不到臉的女人一樣,都是夢。
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安蔓會安然無恙地躺在身邊的。
明天,會是,新的一天。
***
轟的一聲巨響,車子重重觸地。谷底不知道是立著的尖錐還是被劈斷的樁,強力的沖擊下,尖樁瞬間刺透車身,從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巨大的撞擊聲驚得谷底林子里的烏鴉哇啦啦一陣亂飛,鋪天蓋地,像是驟然升起擋住夜色的黑霧。
這是12月下旬,20號前后,農(nóng)歷十一月十八,月亮剛剛由滿月轉(zhuǎn)虧。據(jù)說再過幾天,到了農(nóng)歷二十三,滿月會虧去一半,是為下弦半月。
第5頁 :第二章
第二章
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呢?
常識來說,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死了,畢竟從那么高的山崖墜下,又被尖樁刺透了心臟。
但科學(xué)角度來說,沒死——
心臟自始至終,都有極其微弱的起伏。
這可能就是書上常說的彌留,或者回光返照吧。老天待他不薄,讓他有時間回憶這一生——如果不是在荒郊野嶺,他還會有機會吩咐后事,交代遺囑。
他靜靜等待著終將到來的死亡。
山里很靜,偶爾能聽到高處的山道上過車。
死了之后,還會像這樣有知覺嗎?
這個問題想深了,會讓人毛骨悚然。那該多么可怕啊,這個巨大而擁擠的煙火世界,外圍環(huán)繞著無數(shù)雙冷冷窺視的眼睛,專注看你的一舉一動,在你拍著胸脯自信滿滿說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時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轉(zhuǎn)睛,嘴角勾出譏諷的笑。
來自死人的微笑。
將死的時光變得無比漫長。最初,秦放還會焦躁和擔(dān)心——安蔓怎么樣了,那兩個混賬會不會為難她;下周還有個重要的項目要談;月底了,要信用卡還款,信用記錄不好,以后申請大額貸款很麻煩…………
第三天還是第四天的一個晚上,有只狼覓食到了附近,圍著車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終沒有過來。后來它停在不遠處,肉紅色的舌頭卷舔著什么,周圍的風(fēng)很輕,草葉子沙沙地響。
就是在這個時候,秦放放棄了他擔(dān)心的一切事情。擔(dān)心又能怎么樣呢,他快要死了,他無能為力。
這一刻,他有想流淚的沖動。
胸口還在微弱地起伏。
還要等待多久?為什么還沒有死呢?
***
川地都姜市,青成山外圍地界。
頂著道士頭的顏福瑞帶著六歲的小徒弟瓦房,推著串串香的小車回家。剛到山腳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頭山道上,幾個精瘦的人張開工程圖點頭哈腰,看圖的人挺胸挺肚子,西裝片兒都撐開了,滿意地連連點頭,胳膊一會兒往里劃拉,一會兒又往外劃拉,跟指點江山似的。
顏福瑞的火噌噌的,他大踏步推車過去,舀勺湯碗碰得丁零咣當,直直朝幾個人招呼過去,近前了才出聲:“讓讓!讓讓!都讓讓!”
瓦房頭發(fā)還不夠多,沒法梳小道士髻,結(jié)了個娃兒辮在腦袋后頭,兇巴巴地,跟在顏福瑞后頭惡聲惡氣:“讓讓!都讓讓!”
幾個人忙不迭地往邊上跳,唯恐被濃湯濺臟了衣服。顏福瑞大步流星,剛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顏道長!”
顏福瑞心里罵:開發(fā)商的狗腿子!
要么說師徒連心呢,顏福瑞的臟話還沒出來,瓦房已經(jīng)扯著小嗓子罵開了:“你個瓜娃子,我日你個仙人板板哦!”
這還了得,肯定是出攤的時候跟著小混混學(xué)的。顏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腦勺上:“素質(zhì)!注意素質(zhì)!”
這當兒,喊他的那個宋工已經(jīng)跟上來了,滿臉堆笑地先給顏福瑞敬煙。顏福瑞一臉倨傲地來了句:“貧道不抽煙?!?
這個宋工是上個月開始跟他接觸的,自打知道這個宋工的來意之后,顏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沒好氣。
青成山好,誰都知道,旅游口號都說“拜水都姜市,問道青成山”。東漢的時候張?zhí)鞄熅驮谶@里結(jié)廬傳道,開發(fā)商打出口號:五星級的獨家享受,您房間里的青成天下幽。想在這兒搞個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憑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閣,那是師父丘山道長傳下來的道觀,想拆,門兒都沒有!今天賣串串香的時候,邊上烤羊肉串的哥們兒已經(jīng)給他支招了,那哥們兒說了:“任何時候,強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顏道長,你一定要以死相拼!我可以幫你在微博上呼吁,轉(zhuǎn)發(fā)超五百就會引起重視!”
他媽的給煙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工也來氣了,真當他沒做過調(diào)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顏啊,你也別讓我們難做。價錢不合適可以再談,是不是?
“我都打聽過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說你整天梳這個發(fā)型跑來跑去的,我要真給你舉報上去,你是破壞我們國家的道士形象有沒有?
“還有你那天皇閣,就前頭一個小廟后頭一間瓦房,還跟我說要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還國家重點保護。我查了,你那瓦房是六年前新蓋的,那小廟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頭寫了天皇閣三個字它就是天皇閣了?”
宋工說著看一眼邊上小斗雞一樣的瓦房,順帶一起打擊:“還有這個瓦房,來歷可疑,是不是拐來的都不知道呢…………”
顏福瑞氣得那叫一個七竅生煙:“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鍋向著宋工潑過去,惜乎鍋太重,拋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見是動手的架勢,掉頭就往山下跑。那口鍋骨碌骨碌滾著在后頭追,瓦房眼睛瞪得圓鼓鼓的,來了句:“我日你個仙人…………”
忽然想起師父跟他說要注意素質(zhì),趕緊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顏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腦勺上:“怕他個?!罵!使勁罵!”
***
回到天皇閣,隨便做了點晚飯。瓦房是真餓了,吭哧吭哧吃得起勁;顏福瑞卻難以下咽,主要愁兩件事。
其一是天皇閣,確實不是什么珍貴文物遺跡,破磚破瓦,賣出去都得倒貼運費。但這是師父丘山道長羽化之前留下來的啊,作為徒弟,難道不應(yīng)該幫師父守住這點地方嗎?再說了,自己從小就在這地兒住,真拆了,他住哪兒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問題。瓦房是他撿的,正好那時候小廟后頭蓋瓦房,順口就叫了這個名字。本來尋思著過兩年再讓瓦房上學(xué),以瓦房現(xiàn)在的素質(zhì)和種種表現(xiàn)來看,這事兒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剛才的事:“師父,我不是拐來的吧?我不是你撿的嗎?就跟太師父撿你一樣?!?
顏福瑞點頭:“是啊?!?
想起丘山道長對自己的照顧,顏福瑞有些唏噓:“我那時,跟你一般兒大…………”
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他低頭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難免有點嫌棄,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飯,想了想又問:“那現(xiàn)在怎么長這么難看呢?”
…………
尊師重道懂不懂,教育問題簡直是刻不容緩!
***
被上述兩件事折騰,顏福瑞半夜的時候生生愁醒。抓過枕頭邊的手機看時間,快十二點了。
嘆了口氣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頭的月亮剛升起來。恰好是半月,顏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應(yīng)該是農(nóng)歷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來著…………
還沒等把日子計算明白,突然聽到轟一聲炸響。
窗戶外頭黑魆魆的小廟瞬間沒了形,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塊打得房子墻面砰砰作響。顏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鐘,騰的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了。
殺千刀的,肯定是趁他們出去賣串串香的時候在小廟里放了定時炸彈了!瓜娃子,老子跟你們拼咯!
***
據(jù)說初一新月,太陽和月亮同時升起,到了農(nóng)歷十五,月亮在太陽落下時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轉(zhuǎn),每過一天,月亮升起的時間就要晚52分鐘。
十二月下旬,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時間是夜半十二點。
秦放記得很清楚,就在那彎半月掛上高天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大幅度起搏。
開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縮,一緊一放,漸漸地,耳朵里聽到怦怦的聲音,連帶著那根穿透心臟的尖樁,都有了微小的擺幅。
身下有輕微的震動,地面表層出現(xiàn)無數(shù)向周邊皸裂的紋,草叢里無數(shù)的蟻蟲紛紛向四圍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長的身體嗖地游過枯草,驚惶地加入逃離的隊伍之中。
遠處密林里傳來躁動的翅膀撲騰聲,不少驚飛的夜鳥不辨方向,直直地一頭撞在樹干之上。
秦放安靜地聽著。
心跳聲不只是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還有一個。
第6頁 :
秦放居然沒覺得緊張和害怕,他平靜地聽著身下有韻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來。
他之前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這些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任一樁拿到人前,都一定會被斥為“胡扯”“異想天開”“迷信”,摔下懸崖怎么會不死?就快罷工的器官怎么會無緣無故起搏?地下又怎么會有心跳?你有合理的解釋嗎?
一味地要合理,會錯失多少東西。都覺得將死之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著的悠長寂靜,誰能相信也會有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牽扯著嘴角想微笑,就在這個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嘆息。
說嘆息也不確切,更像是帶著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將蘇醒的呻吟。
秦放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正想凝神再聽,身后一股巨大的氣流涌來,把他連人帶車撞沖到半空,接著轟一聲落在幾米開外。
秦放在車里撞滾了好幾次,最后撞破車門滾了出來,眼前金星亂冒。林子里的夜鳥又是一通撲騰騰亂飛,沖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擊著蕩開,一圈圈向上盤繞著回環(huán)。
前方不遠處,立著那根戳透他心臟的尖樁,大概有半米高,周圍的地皮突起裂開,像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小型地震。秦放突然感覺緊張,他盯著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極其緩慢地,最表層的細小泥塊碎落,尖樁小幅度地左右擺動,有個人從地下坐了起來。
相對于“人”,秦放更想稱她是“骷髏”。但也不太確切,確切地說,區(qū)別于一般實驗室的展示骨架,骨頭上有一層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稱它是“她”,是因為有兩個明顯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長了很長的頭發(fā),長到后腰,盡管那頭發(fā)干枯得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經(jīng)血污成黑,邊角破爛著抽了絲,但還可以看出,那是一件高開衩的旗袍。
這樣的旗袍穿在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該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開衩的地方露出來的,是一根覆著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嘆了一聲丑。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別的東西吸引了開去。
這個女人的身上一連插了三根尖樁,左右肋下是兩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臟的位置是根長的。她掙扎著站起來,單薄的骨架被尖樁帶得搖搖欲墜,而這顯然讓她極其憤怒——她喉嚨里發(fā)出尖厲的聲響,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得頭皮有些發(fā)緊。拔出那些尖樁應(yīng)該是件耗費精力的事——那個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樁之后疲憊地跪倒在地,兩只手臂撐地,很久都沒有動靜。
秦放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什么“生物”。
“詐尸”嗎?死得幾乎只剩骨頭,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吧?死了這么多年又爬出來,也就在一些喪尸電影里看到過。反正不應(yīng)該是鬼,傳統(tǒng)說法里,鬼是沒有實體的…………
這么想著,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銀白色的流光傾瀉似的撫過她黑色緞子樣的長發(fā)。
慢著慢著,緞子?剛不是還亂蓬蓬的像枯草嗎?
秦放看著那個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識到,就在他剛剛恍惚的極短時間里,那個女人拔出了體內(nèi)的尖樁之后,她的外形,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眼前看到的,是個堪稱驚艷的年輕女人。不過,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樣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鬼,難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識覺得,她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經(jīng)歷過非比尋常的死亡,三根尖樁像是一種封印或者鎮(zhèn)守,如果一個人死后都能讓人如此忌憚和大費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難相處,這從她站立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幾分端倪。
她看都沒看秦放一眼,視線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頂端在高處合圍成一個小小的圓,那個女人冷冷看了一會兒,突然間縱身飛起,像一只巨大的鳥,瞬間就在秦放的視線里成了愈去愈小的黑點。
秦放倒吸一口涼氣。
她還能飛?要飛去哪兒?到了崖頂就是盤山道,那是真正的人類社會,她會害人嗎?會吃人嗎?會引起社會恐慌嗎…………
一連串的疑問還沒有理清,忽然發(fā)覺風(fēng)聲有點不對,秦放下意識偏了偏頭。
就在這當兒,轟的一聲巨響,那個女人又掉下來了。
毫不夸張,結(jié)結(jié)實實砸下來,泥灰都騰起來了,正落在身前不遠處,簡直比剛剛車子砸下的聲音還大,直接就把地砸了個人形的凹窩。這一下摔得不輕,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時,能明顯聽到頸骨折斷的聲音,更關(guān)鍵的是…………她臉著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這樣的事,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震驚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覺得特別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本來嘛,她范兒擺那么足,是那么的“高貴冷艷”,一飛沖天,還以為她能登月呢,結(jié)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來了,而且還是臉著地的。待會兒抬頭,那臉該摔成平底鍋了吧?
特好笑,這么多天,可算是找著件樂和的事情,秦放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大出來了。
那個女人又坐起來了,不得不贊嘆她頭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張臉居然硬是沒事。她在秦放越來越笑不出來的聲音中將摔折的胳膊和腿正過來,最后用兩只手扶住頭,咔嚓一聲,將臉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得很,眼睛摻了碎鉆一樣亮。秦放讓她看得很不自在,又覺得自己笑得挺不地道,心虛地想把目光移開。
那個女人說話了。
“別停啊,繼續(xù)笑?!?
秦放沒笑了,他挺尷尬。說到底,一個男人那么婆媽地笑話一個女人,實在不怎么光彩。
“民國多少年?”
秦放沒聽明白,那個女人也不重復(fù),就那么看著他,直到他自己反應(yīng)過來。
“我們不用民國了?!?
“島國人炸橋是哪一年?”
秦放對民國紀年不清楚,但歷史常識還是懂的:“1937年?!?
“現(xiàn)在是哪一年?”
“2013…………還有幾天就過去了,你就當2014年吧?!?
那個女人不說話了,她站起身,眉頭微蹙,好像在想著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遲疑著問了句:“你是不是…………1937年死的?”
那女人沒理他。這要放平時,秦放也不屑于上趕著和她講話,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發(fā)生的一切太讓人匪夷所思。學(xué)校里沒教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種“生物”,這女人死得比他早,沒準是個前輩。
“我叫秦放,前兩天摔下來的…………”
一開場就卡了殼,接下來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居然引起了那個女人的興趣:“前兩天摔下來的?”
秦放點了點頭。
“死了嗎?”
這算死,還是沒死呢?
秦放大概說了一下情況。她對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問:“尖樁刺透了心臟嗎?”
秦放隨口應(yīng)了一聲。他急于確認另外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還算是正常人嗎?我們…………是應(yīng)該躲起來,還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個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譏誚。秦放有些不安,還想再說得明白些,那個女人開口了。
“誰跟你是‘我們’?”
秦放愣了一下:“我們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你是人,而我…………是妖。”
看著都差不多,為什么她就是妖呢?因為她會飛?
秦放想不明白。
那個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樁:“還不懂嗎?”
——“我是妖,因為我被殺死之前就是妖。殺死妖怪很難,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但是很巧,你摔下來了?!?
——“尖樁同時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臟,你的血,沿著尖樁,滴進了我的心臟。”
——“所以我活了過來。同時,我的一口妖氣,又支撐了你的命沒有死絕。”
她心情很好,說到后來居然笑出了聲。
“你叫秦放是嗎?你問我我們這樣的人多嗎,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復(fù)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個憑妖氣續(xù)命的人。”
妖怪?續(xù)命?聽起來像是虛幻世界的話題。秦放愣了很久:“復(fù)活了之后,還跟以前一樣嗎?”
那個女人沒有立刻說話,她仰頭往高處看,秦放聽到她囈語似的聲音:“不一樣了。要是從前,我是不會摔下來的…………我現(xiàn)在,果然也只是個半妖?!?
過了會兒,她又低頭看秦放:“我缺個使喚的人,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聽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仰臉看她,真是好氣到好笑。
這個女人可真把自己當棵蔥啊,聽你差遣,憑什么啊。
第7頁 :
洛絨爾甲對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問他就想起來了,比比畫畫地給他講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安蔓接到母親重病的緊急電話過來退房、自己幫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進車里…………
說到后來,言語中有很大的不滿,挺不客氣地問秦放:“你怎么帶了另一個女人回來呢?”
這個問題,秦放也挺想問自己的,究其原因,無非兩個。
一是犯賤。
二是自己修養(yǎng)太好,紳士風(fēng)度太過到位。天寒地凍的荒郊野嶺,就算是個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爛的旗袍,連腳都是光著的,一死七八十年,緊急求助電話都不會撥,擱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這讓秦放腸子都悔青了的惻隱之心,給自己招回來一祖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噴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國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車里的證件行李之后,猶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讓她換穿。司藤只用兩個手指尖拈過來,聞了聞又扔回他懷里。這還不夠,手指甩甩,就跟能臟到她似的,冷冷說了句:“破爛衣服?!?
破爛衣服?
秦放脾氣算是不錯,但在司藤面前,幾乎一點就著:從地底下鉆出來,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病毒細菌,給你衣服穿就不錯了,安蔓雖然不是一擲千金的奢侈消費型,每件衣服還都上檔次有牌子,破爛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樣的真破爛強?
真不知道是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那股子火壓下去,他指著行李箱對司藤說:“只有這些,你愛穿不穿。”
司藤說:“那就不穿?!?
她是真無所謂,妖的體質(zhì)異于常人,零下的溫度,她一點怕冷的跡象都沒有;但秦放不能無所謂。他要把她帶出去的,她穿成那樣,叫人看到,指不定以為自己對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惱火,這叫什么事兒,求爺爺告奶奶一樣讓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點兒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沒有,以一種張揚跋扈的姿態(tài)一件件拈著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隨手丟到一邊。唯一一件看得久一點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絲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奪了過來。
司藤的手還保持著拈胸衣的姿勢,饒有深意地看著秦放。秦放咬牙切齒:“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翻撿。秦放松了口氣,正尋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條斯理說了句:“艷福不淺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頭小伙子,私下跟哥們兒在一起,也會聊些風(fēng)月玩笑,但居然讓她這句話臊得從脖子到臉都紅了,恨恨想著:媽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從崖底重新跋涉上山用了接近一天的時間。秦放雖然有健身和運動的習(xí)慣,到底不是專業(yè)戶外,中途累到氣都喘不勻,試探性地問司藤能不能再飛一次——知道你飛不高,帶他飛一小段總行吧。
司藤沒理他,秦放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飛不起來了。估摸著她就跟一塊用完放置了很久的蓄電池似的,剛蘇醒時有那么點虛假的殘存妖力,支撐著她來了一次臉著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著問她到底還有什么能力,是穿墻呢還是隱身,打洞呢還是遁地,通通沒有得到回應(yīng)。末了秦放忽然意識到什么,問她:“你不會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傷太重,跟普通人沒兩樣了吧?”
這一次,司藤終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見?”
秦放盯了她足有兩秒鐘,然后搖頭:“沒有。”
他挺高興的,那種咬牙切齒的高興。搞了半天能力這么差勁,你要真厲害我還敬你三分,態(tài)度好我也樂意幫忙,如今這么討人嫌,分分鐘甩了沒商量。
***
回到賓館,秦放要了個房間,把司藤留在屋里看電視。這是她路上問的,怎么樣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這個世界——看書看報紙一來見效慢,二來她那會兒用的還都是繁體字,估計轉(zhuǎn)換上有難度。看電視最適合不過了,有聲有色,人生百態(tài),自個兒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這時間,向洛絨爾甲打聽了一下出事當天的情況,猶豫了很久,到底是沒有報警。一是那天晚上見到的兩個人,像是道上混的,這里遠離城市,萬一有惡勢力盤踞,報警了反而不利;二是嚴格來說,他這兩天的經(jīng)歷也實在匪夷所思,讓他交代情況,都不知道該怎么圓謊。
秦放決定先回杭市。那里地頭熟,朋友也多,方便托人找關(guān)系,比孤身在這里瞎找勝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節(jié)目上正播一檔偶像愛情劇,高大帥氣的男主角一臉寵溺地看著胡攪蠻纏的女友,愛恨交加地說了句:“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沒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會兒之后調(diào)臺,說了句:“這也配叫妖精。”
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么樣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該是什么樣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用遙控器調(diào)了靜音,問他:“有事?”
秦放沒有立刻說話,目光在遙控器上停留了一兩秒。他沒教過她怎么用,打開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這么短的時間,她居然已經(jīng)摸索學(xué)會基本的操作了。
司藤是個不動聲色,但始終冷眼觀察并且迅速適應(yīng)的妖怪,這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壓迫和威脅。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敢情好,秦放松了口氣。即便不是同類,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憐,他掏出錢包,拿了一千塊給她。
“你既然是妖,總有自己的去處,咱們不同路。這是我們現(xiàn)在的錢,夠你過幾天。我給了你幾滴血,你還了我一口妖氣,大家算是兩清?!?
有她那句“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聽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強調(diào)了“兩清”那兩個字。
司藤嗯了一聲。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確認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這個結(jié)果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那…………挺高興認識你的,祝你以后…………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司藤沒理他,消了電視的靜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節(jié)目上了。這次是電視購物,男主持打了雞血一樣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鉆,只要八百八十八,趕快拿起您手邊的電話撥打訂購吧…………”
秦放走出房門,嘀咕著祝愿她有點腦子,別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
班車都定點定時,秦放為了趕時間,包了輛金杯車去玉術(shù)。玉術(shù)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連機場都建好了。秦放計劃先從玉術(shù)到省會,省會是西部的交匯大都市,到了省會,去哪兒都好辦了。
臨走前,他打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給自己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單志剛。秦放這趟出來已經(jīng)超了假期,不過是帶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單志剛沒有任何疑心,只是開玩笑似的說安蔓怎么不發(fā)微信微博了呢?他們前幾天還討論呢,可別是被雪域高原凈化得太厲害,腦袋一熱皈依我佛了。
第二個是打給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遠在麗縣老家,秦放一直沒見過,平時只是電話聯(lián)系,本來說好了這趟訂婚之后要去拜訪,沒想到…………
安蔓母親接的電話,客氣幾句之后,秦放確定那頭還不知道安蔓出事的消息——安蔓的母親很熱情地問他什么時候上門,叮囑來之前一定要打個電話,好讓他們提前準備。
離出事才只兩三天,時間上銜得緊,沒人報失蹤也沒人懷疑死亡。
離開囊千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
金杯車主是個三十來歲的當?shù)啬腥?,叫旺堆,說是要去玉術(shù)走親戚,帶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會講漢話,性子有點靦腆,坐在副駕上低著頭,耳朵上墜的金飾沉甸甸的。
車子駛出城區(qū)的時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賓館所在的方向。
憑著妖氣續(xù)命,他其實很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有什么異于常人的地方,也問過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沒做過人?!?
也是,剛開始她就說得很清楚了,死而復(fù)生的妖、靠妖氣存活的人,也許都是這世上的唯一,沒有先例可循。
不過,這兩天都還好,吃飯睡覺沒什么不適,形聲色味觸五感都在,曬太陽也沒異樣,不像電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陽光就狼奔豕突跟個移動煙囪似的。
這么一想,對司藤好像也沒那么討厭了。平心而論,如果沒有她,自己已經(jīng)死在崖底了吧。
車子上了山道,行路漸漸顛簸,秦放睡意襲來,昏沉沉地閉上眼睛打盹。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個急轉(zhuǎn),他打了個激靈又醒了。車里音樂聲開得很大,是鳳凰傳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開那么快,秦放有些擔(dān)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讓他慢點開。
手剛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個人都僵了。
那只手,慘白、萎縮、干瘦,指尖微彎,指甲干硬發(fā)黑,像是飛禽的爪子。旺堆壓根兒沒感覺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隨著音樂扭動得厲害,時不時還看著金珠來一句:“東邊牧馬啊西邊放羊,熱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聽不懂,卻也猜出個大概,低頭抿嘴只是笑。
秦放顫抖著縮回了手,緩緩轉(zhuǎn)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臉。
干癟的皮包著頭骨,像是骷髏的臉。
***
小地方的賓館前臺設(shè)有小賣部,會賣些日用品和食品,食品中又以方便面最為暢銷——說到方便面,洛絨爾甲賣出去的數(shù)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他看著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師傅,又看看對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釋:“所有的方便面都是這樣的,你們大城市的商店賣的方便面也是這樣的。哦呀,我做生意誠實的?!?
“廣告里不是這樣的?!?
洛絨爾甲生氣了,他個性直爽,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討厭人家懷疑他作假了。他把臺面拍得砰砰砰的:“廣告!哦呀,廣告里面有大塊大塊的肉,難道就真的有嗎?廣告里還說用了什么乳霜能年輕十歲,我老婆都用了兩瓶了,還不是幾歲就是幾歲!”
第8頁 :第三章
第三章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絨爾甲打聽司藤:樓上長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干嗎的?她白天晚上門都虛掩著,不管什么時候打門口過,都能看到她在看電視,這是幾輩子沒看過電視?。侩娨暰湍敲春每??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沒聽說缺電視啊。
洛絨爾甲覺得這些人挺沒見識的。他說,看電視怎么了,沒見新聞上報道那些打游戲的人幾天幾夜都不閉眼嗎?人家喜歡看電視,說不定是想上電視呢,說不定她以后就演電視了。
打發(fā)完他們,洛絨爾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姑娘啊你一個人住要當心點啊。賓館里雖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個客人都是好人啊,萬一有人動壞心呢?晚上睡覺可不能不關(guān)門啊。”說完了又問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來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經(jīng)心回了句:“過兩天就回來了?!?
***
當晚又是洛絨爾甲值夜。半夜12點過后聽到門響,有客人進來。走近了看著眼熟,忽然想起來,這就是那個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來啦…………”
后面的話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臉色極其疲憊,眼睛里布滿血絲,衣服和臉上都有擦破的痕跡,真像個惶惶不可終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還在?”
思緒冷不丁被打斷,洛絨爾甲答得有些結(jié)巴:“在…………在樓上,一直沒出去過?!?
“沒給你添什么麻煩吧?”
“哦呀,不麻煩?!甭褰q爾甲趕緊擺手,“好說話得很。她喜歡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說也不能老吃,她就又買了餅干?!?
說到最后,手向柜臺指過去,那里疊著幾袋筒裝餅干,都是山寨的牌子。
喜歡吃方便面,居然還會買劣質(zhì)的餅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來是連鮑魚參肚都會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兩個手指去拈,抱著桶面大快朵頤?難以想象。
想到洛絨爾甲和司藤之間曾經(jīng)有過交流,秦放試探著去打聽:“她提過我沒有?”
“哦呀,她說你過兩天就回來。”
“過兩天就回來?”
洛絨爾甲沒有注意到秦放突然變得奇怪的語氣和驟然收緊的眸子,只是拼命點頭:“就是,就是,過兩天就回來。”
***
過去幾天的經(jīng)歷,對秦放來講簡直就是噩夢。坐在那輛顛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幾乎比一生流過的都多。他盡量埋下頭,用那雙爪子一樣的手把外套的立領(lǐng)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從包里拽出圍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伤€是害怕,附近也許有一千人一萬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見光的骷髏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著說請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沒注意到秦放的嗓音已經(jīng)沙啞得不像話了,點著頭哼著小調(diào)緩緩剎車。
秦放盡量自然地下車,車門打開,山上冷冽的風(fēng)打面,腳踩在地上,骨關(guān)節(jié)似乎都在支棱著。到底心虛,雖說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四處亂看,眼睛還是不聽使喚,向著前頭瞥了一眼。
車子的后視鏡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著笑著臉色驟變,僵了那么一兩秒,沒命一樣尖叫起來。
不是她膽小,如果你看到兩個近乎空曠的、深陷孔洞里活動著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還直勾勾朝你瞪,你也會崩潰的。
秦放腦子頓時就蒙了,本能地掉頭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聲問著什么,金珠尖叫了幾句,夾雜著幾個發(fā)音異常尖厲的詞。
森支!森支!
當?shù)乜谡Z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聽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話。
跑了沒多久,身后車聲大作,旺堆開車追了上來。
秦放差點就崩潰了,要是被旺堆捉到會怎么樣?會不會被當作怪物送到實驗室刀鋸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過一個彎道時,他翻身從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轉(zhuǎn)轱轆一樣滾了十幾個滾摔到下一層山道,山根地枝劃擦到臉都不管不顧。車是繞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徑,眼瞅著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車子,氣得在山梁上跳著腳破口大罵。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亂說。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罷了,青天白日,哪來的鬼呢?他是氣秦放沒給車錢。從囊千到這兒,開得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頭一次見到這么明目張膽逃車錢的。太狡猾了,心腸太黑了!
***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爾聽到車聲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縮到地里去。自己都覺得自己跟山魈野鬼沒什么區(qū)別。
傍晚時終于下到山腳,遠眺燈火漸亮的囊千,突然泄了所有的氣。
這一晚,他蜷縮在林子的一處巖石下頭苦挨。手機還有電,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驚覺2013年已經(jīng)過去了。
所有人都在為過去的一年做總結(jié)、曬成果,配圖喜氣洋洋,聚會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裝的,但所有的熱鬧,跟他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秦放木然地瀏覽,操作時沒留意,在一個朋友的發(fā)布下頭點了個贊。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擺酒???年底酒店緊張,要提前訂,別讓哥們兒去大排檔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這頭看手機屏幕的,已經(jīng)不算個人了嗎?
秦放咬著牙攥緊了手機。山里的晚上可真冷啊,風(fēng)嗖嗖地像根鞭子在抽,手腳很快就沒了知覺。他僵倚石頭發(fā)呆,眼角有一道灼熱緩緩流進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輩子,記事開始,他就沒流過眼淚,除了…………陳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
算起來也好久了吧,是七年還是八年前?
那時候還年輕,陳宛是第一個女朋友,一見鐘情,寵得沒邊沒際。有一次單志剛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別墅鑰匙,一群人在別墅聚會,趁著陳宛跟其他女孩兒們在客廳聊天,哥們兒們把秦放拉到邊上一通訓(xùn)斥,無非罵他長女人志氣滅男人威風(fēng),拆了男子漢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輕氣盛,覺得怪沒面子的,昂著脖子來了句:“誰說的!老子楷模得能給男人代言了!”
大家攛掇:“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你倒是給咱代言一個!”
鬧鬧哄哄,半輪饕餮半輪暢飲,又被拉著打牌,各種貼條懲罰,玩得正嗨時陳宛過來。她喝多了酒,頭有些暈,拉著秦放的胳膊嚷嚷著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陳宛一出現(xiàn),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著互相使眼色提醒,單看秦放怎么給男人長臉。秦放臉板下來,口氣挺沖地說了陳宛幾句,大意是沒見我這兒忙著嗎,能不舒服到哪兒去,等等能死人嗎云云。陳宛還沒被他這么說過,眼圈紅紅地下樓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關(guān)男人的脊梁骨,還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招呼大家:“來來來,打牌,別掃興?!?
一眾狐朋狗友怪叫,對秦放大捧特捧。樓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樓下女孩們結(jié)伴看恐怖電影,尖叫連連。一直到夜深人散的時候,秦放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陳宛。問起時,女孩兒們都答:不是上樓看你打牌去了嗎?
打牌?不是下樓跟你們看電影去了嗎?
秦放估摸著陳宛是生氣走了,改天難免要唱一出負荊請罪,也沒怎么放在心上。道別之后,才剛出別墅大門,突然聽到別墅另一邊傳來慘叫。
有個走在后頭的女孩發(fā)現(xiàn)游泳池里趴著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順手撳開了泳池邊上的燈。只一眼,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陳宛。
***
警方后來調(diào)查過,結(jié)論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聽來,這個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滅她,那天別墅里那么一大幫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電影,鬧哄哄得形同市肆牌樓,沒有人聽到她的呼救。
據(jù)說人從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鐘。那短短的幾百秒,陳宛該是多么絕望?
秦放跪在水池邊上哭啞了嗓子,單志剛他們拉都拉不起來。后來陳宛的父親來了,左右開弓扇了他十來個耳光之后被朋友們勸開。秦放搖搖晃晃站起來,鼻血糊了整個下巴,血滴進游泳池里迤邐著洇開,居然絢麗得像是開花。
很久沒有想起過陳宛了,還以為是時間的流逝削淺了痛,現(xiàn)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永遠不會翻過去。它平時靜靜躺著,只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冷笑著舒展腰身。
***
秦放蜷縮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陽升起又升起,直到身體給了他另一重更加難以忍受的折磨——
饑餓。
有人可能不認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認為這么說太俗太不文藝,但無可否認,人本來就是生理動物,那些嚷嚷著精神折磨更難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飽了飯的。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也有,但是歷史這漫漫長河中,不也只撲騰撲騰游出了倆嘛。
秦放忍著饑餓往囊千的方向走。道路兩旁漸漸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緊張,低著頭在一家餐館外頭買包子,正等著店主裝袋,邊上有個人突然吼了聲:“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驚惶如秦放,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又出婁子了?
全身的神經(jīng)驟然縮緊,顧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誰,猛地轉(zhuǎn)身就跑?;挪粨衤?,迎面撞翻一輛過來的手推車,整個人栽倒在地。車主著急去拽他肩膀,一個滑手,把他蒙住臉的圍巾給扯了下來。
陽光照到臉上,秦放覺得自己全完了,他瘋了一樣滾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兩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臉。好多人圍成了圈看他,小聲議論著說這個人有毛病嗎,羊癲風(fēng)發(fā)作了?
秦放這才意識到事情可能又有了變化。他急急脫下手套,看到自己與常人無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摸到皮膚、有彈性的肌肉、底下硬的骨頭。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又變回來了。是因為回了囊千嗎?
秦放做了個嘗試。他買了面鏡子,選了個與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著離開囊千。走一段就掏出鏡子,看自己的臉。
原來,變化是一步一步發(fā)生的。
從最開始的一切如常,到臉色慢慢晦暗,皮膚失去光澤,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痙攣,尸斑,血肉萎縮,形同骨架…………這一次,秦放走得比上次要遠。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緊,一口氣怎么也上不來。
秦放站在那個臨界點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學(xué)時畫過的圓規(guī),自己現(xiàn)在真是像極了被圈在圓規(guī)畫下的圓里。東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遠也走不出那道弧線。
笑完了回頭去看,遠遠的山線那頭,囊千縣城的建筑輪廓若隱若現(xiàn)。不過他知道,圓心不是囊千。
是司藤。
第9頁 :
秦放緩步上了賓館二樓,司藤的房間。
電視開著,沙發(fā)上卻沒有人,盥洗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司藤應(yīng)該是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幾上擱著一桶泡面,封皮掀著,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脹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無。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來是吃膩了。
秦放坐在沙發(fā)上等她,順便組織一下待會兒的對話。因為洛絨爾甲的話,他火噌噌地?zé)槿恚貏e想上來踹門掀桌子。誰知道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沒打上,蓄勢待發(fā)的火只好先收回來自己吞著。
盥洗室門響,司藤出來了。
她穿著賓館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帶那么一綰,顯得腰線極細;頭發(fā)濕漉漉的,一直長到半腰,黑色的發(fā)梢還滴著水,正拿毛巾擦。脖頸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線,極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秦放騰一下就站起來了:“司藤…………”
“噓!”
司藤忽然示意他別說話,過來拿了電視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大。
巴蜀臺,旅游景區(qū)天氣預(yù)報,播音員的語氣抑揚頓挫的:“風(fēng)光無限,氣象萬千,歡迎收看旅游風(fēng)景區(qū)天氣預(yù)報…………齊眉山,晴轉(zhuǎn)多云,零下2到7攝氏度;秀山,多云,4到8攝氏度;都市,晴,2到9攝氏度…………”
秦放幾次想說話,司藤都是勿擾的手勢,良好的教養(yǎng)使得秦放沒有粗暴打斷人的習(xí)慣,他捺著性子聽播音員把省內(nèi)旅游景區(qū)的溫度報了個遍,直到司藤關(guān)掉電視,低聲說了句天氣還不錯。
“司藤…………”
“回來啦?!?
司藤示意他讓一讓,坐到沙發(fā)上擦拭頭發(fā),隨手把桶面推落進邊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湯面,落下去的聲音挺悶,秦放下意識地問了句:“不吃嗎?”
“我用不著吃東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會餓?”
“不會?!?
“那你…………”
他指著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該怎么說。那你還買了一桶又一桶,還有餅干?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從來都不吃飯不是更奇怪?身邊都是人,我總得讓別人覺得我是個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裝會餓,會渴,細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別人就只當她是身邊的甲乙丙丁,沒人會盯著她說:“看,這是個不用吃飯的妖怪?!?
用不著再跟她寒暄了,秦放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早就知道我會回來?”
“嗯?!?
“那為什么不告訴我?”
司藤把擦拭頭發(fā)的毛巾往茶幾上一扔,順勢就倚到了沙發(fā)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著的那個,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圍的氣壓都似乎低了幾度。
“有什么能比親力親為來得更印象深刻嗎?”
印象深刻?
秦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去的幾天他是怎么過的?惶恐驚怖如喪家之犬,歇斯底里像個瘋子,就是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當然深刻,我他媽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紳士風(fēng)度,那都建立在與“人”對話的基礎(chǔ)上。眼前這根本就不是個人,還跟她客氣什么?
“司藤,你還真別把自己當棵蔥。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訴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橫豎就是個死,又不是沒死過,你玩兒得挺開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還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腳就把茶幾踹挪了地兒,恨恨剜了眼司藤扭頭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說:“挺有骨氣啊,不過,我這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拆人骨頭。”
秦放咬牙,這叫人話嗎?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秦放用了足有兩秒鐘才意識到司藤是在跟他說話。搞了半天連他名字都沒記住,秦放氣極反笑,想嗆她一句狠的,又覺得人類語言實在極其遜色。
“秦放?!?
“哦,秦放。那么我告訴你,如果還想跟著我,我要給你做做規(guī)矩。”
秦放盯著她看。這女人是聾了嗎?他剛剛擲地有聲那么一長串,她都沒聽見嗎?跟著你?誰想跟著你了?
“第一是,現(xiàn)在,是你離不開我,不是我離不開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氣續(xù)你的命。在你說出不想跟著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讓你跟著。我讓你活命,這是我對你的價值。你對我有什么價值?”
秦放想說什么,司藤拿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角:“給你五分鐘,想想我說得有沒有道理。想好了再繼續(xù)?!?
說完了也不理他,徑直回盥洗室吹頭發(fā)。小電器嗡嗡的聲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邊扇,秦放愣愣站著,忽然覺得司藤說得不無道理。
他離不開司藤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為操控,而是妖氣續(xù)命的既定事實。當時當?shù)?,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氣交互促成了對方的各自存活,但是時過境遷,現(xiàn)時、現(xiàn)下,他對司藤的確毫無價值。
秦放的后背隱隱有些發(fā)冷。司藤出來時,不知為什么,他把目光移開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繼續(xù)說?!?
“第二是,你有兩個選擇,跟著我,或者不跟。”
“想跟著我的話,就要聽我差遣。我脾氣不好,喜歡別人對我恭敬客氣,喜歡人機警伶俐,一個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壓住氣:“不跟著會怎么樣?”
“不跟的話,你現(xiàn)在出門,任選一個方向隨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個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有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給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臟了爺輪回的路。
“第三是…………”
“第二還沒想好?!鼻胤藕懿豢蜌獾卮驍嗨?,“剛不是還給了五分鐘嗎?”
“用敬語,要說,司藤小姐,我還沒想好,請多給五分鐘。”
秦放盯著司藤足足有一分鐘。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續(xù)盯的,撐不了多久就得閉合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個蠟像,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對看下去估計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著眼睛長噓一口氣:“司藤小姐,您請繼續(xù)?!?
司藤伸出手:“給支煙。”
“我不抽煙?!?
司藤還是看他,手也沒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個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這一時,他咬牙切齒:“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這就去買。”
旅館只有雜牌煙,司藤既然抽煙,又提過滬上,那年代,估計是抽洋煙雪茄的主兒。還以為她會挑剔,誰知道她接過來看了看:“我不能吸煙。”
秦放火機剛撳著:“不能?那你還買?”
司藤諱莫如深地笑,她把煙頭湊過去點著,凝視半晌,湊到唇邊深吸一口。
秦放先還看她,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
司藤身上火苗漸漸泛起,焰頭貼著肌膚躍動,頭發(fā)、眼眸、雙手,到最后幾乎只能在火光掩映間看到她的輪廓。地毯漸漸變焦,刺鼻的燒臭味泛開,畢剝的干裂聲次第響起。秦放被火勢迫得連退幾步,大叫:“停下,這樣會起火的!”
沒有回答,火舌倏忽躥起,沙發(fā)家具無一幸免。不多時窗戶砰一聲迸裂,樓道里傳來驚惶的人聲,秦放嗆咳著往門邊走,門把手燙得要命,他扯過衣領(lǐng)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幾下房門。外頭有人聽到里頭的聲響,大叫:“里頭有人,還有人!”
外頭的人幫忙把門踹開,秦放踉蹌著沖出去。濃煙幾乎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頭的人不住咳嗽,秦放隱約看見洛絨爾甲拎了滅火器,掰開噴嘴一通狂噴,一邊噴一邊扯著嗓子大叫:“樓上還有沒有人?趕緊下去!下去!”
火勢不減,越燒越烈,真像是有火龍在樓層外圍舔舐盤卷。消防水車終于到了,吵嚷尖叫聲中,兩道水柱在夜色里壓往大火的焰頭。
秦放這才覺得手腳發(fā)軟。他被看熱鬧的人群推搡到外圍,無意間抬頭,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下來的,一個人,站在不遠處黑暗的角落里,在這嘈雜慌亂的火場,安靜得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腦子轟一聲炸開了,他幾乎是沖過去的,壓低聲音吼她:“你有病啊,會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難以置信,這個時候,她還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請你記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規(guī)范和法律制約?!彼咎俚淖旖菨u漸泛起冷笑,“過分嗎?這本來就是妖做的事。在你們眼里,妖怪不就是讓人來怕、來罵的嗎?我不需要被人喜歡或者尊敬,我喜歡人家怕我,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第10頁 :
火災(zāi)的處理程序相當復(fù)雜。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躥起來的,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不過走運之處在于無法勘測起火原因。不是人為縱火也不是電荷超載線路老化,買煙和打火機上樓是一大疑點,但洛絨爾甲替他撇清了:上樓沒兩分鐘火就起來了,還連躥了好幾間屋子,澆汽油燒也沒這么快啊。
暫時排除嫌疑,留下個人信息,隨時需要配合接受“咨詢”。
問詢程序走完,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轉(zhuǎn)移到附近的金馬大酒店,秦放趕過來的時候,大家都在一樓的餐廳吃早飯,個個灰頭土臉,睡衣外頭裹著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頓疲憊,除了…………司藤。
餐廳很大,別人都選了角落靠邊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軍綠色老棉襖,但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還限量。
好多人盯著她看,尤其是餐廳里那些女服務(wù)員,眼睛里的艷羨都像是能發(fā)光。秦放經(jīng)過時聽到她們在說:“看她的腳多白。”
白有什么用,心黑啊!
秦放沒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對面坐下。經(jīng)過了昨晚,再面對司藤,心緒尤其復(fù)雜,憎惡與無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覺得極其不值——好死不如賴活著,難道為著一口惡氣,要賠上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嗎?
她表情淡淡的,閑聊似的跟他說話。像是昨晚的一切,根本沒發(fā)生過。
“秦放,你有什么夢想沒有?”
秦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夢想這么不接柴米油鹽的文藝話題,可不像是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妖怪會討論的。難不成話中有話,又要借題發(fā)揮給他點顏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夢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個目標,有個奔頭。連小學(xué)生寫作文都會寫,我的夢想。你的夢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夢想我從來沒有帶安蔓來過囊千。”
那時候只是轉(zhuǎn)了個虛榮的念頭,覺得千里踐諾是件很瀟灑浪漫、值得吹噓的事情,覺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兩件說走就走的事兒,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過來磕頭,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腦袋。
“這不算,潑翻的牛奶,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叫做夢,不叫夢想。”
是叫做夢,要是真在做夢就好了,夢醒了還有翻盤的機會。
秦放有些自嘲,問司藤:“夢想是一定要能實現(xiàn)的嗎?”
“要實現(xiàn),但又不那么容易?!?
秦放苦笑:“那沒有了?!?
“沒有了?”
“沒了?!彼敲髦蕟柊桑@樣的境況,還有資格或是閑情逸致去談夢想?秦放忽然來了氣,他往椅背上一倚,對上司藤的目光,壓低了聲音,但說得很不客氣:“我那不叫夢想,都叫做夢。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能活著離開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條狗,能嗎?能嗎?”
說到后來,情緒越來越激動,兩只手撐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四周隱約傳來聊天的聲音,有人在打電話,抱怨昨兒那場倒霉的火災(zāi),還有人關(guān)心自己的股票,追問著:大盤飄紅沒有?漲了嗎?
各種聲音,扭著股兒向耳朵里鉆,越發(fā)映襯出他的悲慘絕望。他也想像他們一樣,能嗎?
司藤拿起邊上的餐巾紙擦擦嘴角,拉了拉滑到肩膀的軍大衣,又順手撣了撣毛領(lǐng)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沒能第一時間明白“能啊”這兩個字的意思。他就那么站著,雙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輕顫,直到酒店的服務(wù)員走了過來,他才揣著劇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聽錯了嗎?她說的是,能啊。
***
前臺的服務(wù)員為轉(zhuǎn)移過來的住客安排房間,領(lǐng)到房卡的客人陸續(xù)回房,到秦放這里,服務(wù)員一邊遞卡一邊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間比較緊張,客人還沒退房,請在餐廳坐著等候,12點之后就可以進房?!?
秦放隨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壓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得杯底透出的房號扭曲而詭異:188號。
他耐心候著服務(wù)員走遠,聲音顫抖地問司藤:“我要怎么做?”
“道士煉丹、妖怪聚氣,志怪小說里喜歡夸大妖怪的能耐,什么翻江倒海、偷天換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貴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妖氣?!?
“你們的古代小說記載中會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那是胡扯,妖是沒有內(nèi)丹的。用來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氣而已。”
古代小說的記載?似乎有,《聊齋志異》《太平廣記》還有《酉陽雜俎》,從來都是玄乎其玄。大眾熟知的白素貞飲雄黃酒原形畢露嚇死許仙,話本里說她去偷了南極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許最終救了許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氣?
“你的情況,其實從來沒有過,也不應(yīng)該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語綸音,現(xiàn)在的這句例外又讓他剎那間通體冰涼。真像極了患了絕癥聆聽醫(yī)囑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他頃刻天堂地獄。
司藤身子前傾,眼眸輕轉(zhuǎn),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殘忍的亮:“你知道為什么嗎?”
秦放的口唇發(fā)干:“為什么?”
“因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帶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頭桌面上寫了兩個字。
司藤只會寫繁體,不過,這兩個字,簡繁沒有差別。
半妖。
“你見到我是怎么從墳里爬出來的,有一個人,放干我的血,要了我的命,三根千年藤封了我七十七年。事到如今,何敢觍顏稱妖?連這個‘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罷了。所謂發(fā)為血之余,齒為骨之余,我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齒發(fā),我血氣雙虧,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經(jīng)過接連幾天電視里通俗白話的轟炸,司藤說話,還是會帶出舊時候峨眉婉轉(zhuǎn)字正腔圓的調(diào)調(diào)來。聽得多了,還真會有恍惚的錯覺,覺得下一個轉(zhuǎn)角,就會進到那個色調(diào)昏暗、脂粉流香、長衫馬褂搭著旗袍洋裝、文言小毫挨著洋文鋼筆的大時代。
服務(wù)臺在放音樂,音響聲忽大忽小,間雜著電流的刺耳長音,秦放從瞬間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半妖”那兩個字本就水漬清淺,這一晃神的工夫,居然已經(jīng)快干了,像是一個漸消漸隱不能說的秘密。
“所以,你的夢想是什么?”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時間沒再說話。他轉(zhuǎn)頭看向餐廳的另一側(cè),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對著馬路。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漸多,很多車子??┼饪┼獾娜嗆?、轟轟狂飆的摩托車、行駛平緩的私家車,再遠些是各色店面招牌,五顏六色、橫平豎直。所有這些,構(gòu)成了他生前習(xí)以為常死后再難觸摸的世俗煙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她能做回妖,他也會有重新做回人的希望?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
幫司藤就是在幫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聽她使喚,只要不是一輩子,只要有出頭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盡可能多地了解你們。七十七年,這個世界成了什么樣子,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要懂什么規(guī)則——若要成事,先觀時勢,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又說:“不是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都值得看,不過,還是很有用?!?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時候,她問怎么樣可以最快了解現(xiàn)代社會,自己敷衍著讓她去看電視,還真以為她是打發(fā)無聊時間——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她已經(jīng)在了解、甄別、嘗試、接受。原來從那個時候起,第一步已經(jīng)開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沒有浪費。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彎向掌心:“事事親力親為太浪費時間,總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別人去做。這個人要絕對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問得直接:“我可以嗎?”
“但凡有別的選擇,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覺得自己啪地當面挨了個大嘴巴,左右臉同時火辣辣的,偏還不能說什么,只得腰桿子挺直,強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鎮(zhèn)定的樣子。
“說白了,我想要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腦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卻沒有自己。不過這樣的人難找,又要費時調(diào)教,我沒那個時間。隨便去找,那還不如你?!?
當然不如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為妖。
秦放又問了一遍:“我可以嗎?”
“試試看吧?!?
那就是過了,五件事,囊千數(shù)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
幾乎是同一時間,顏福瑞帶著瓦房在蓉城老南門車站邊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鍋。瓦房埋著頭呼哧呼哧大快朵頤,顏福瑞沒心思吃,他伸長脖子朝車站的出口望。一輛長途車進來了,又一輛,呼啦啦那么多人扛著大包小包擠出站門,就是沒他要等的那個。
嘆了會兒氣,他伸手從包里掏出本紙頁發(fā)黃的線裝書,翻到這幾天都快被他翻爛了的那一頁,愣愣看上面的幾行字。
“司藤,1910年精變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喚鬼索,有毒、善絞、性狠辣,同類相殺。亦名妖殺,風(fēng)頭一時無兩,逢敵從無敗績。妖門切齒,道門色變,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zhèn)殺司藤于滬,瀝其血,燒尸揚灰,永絕此患?!?
第11頁 :第四章
第四章
司藤要去青成山。
秦放沒去過那兒,卻也知道青成山是國內(nèi)的道門名山,三步一道長十步一道觀,普通的妖怪對這種地方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滿心疑竇,但他沒有再問。手機上查機票,最好是從省會飛蓉城。安蔓的證件都在他身上,證件照大多失真,司藤用安蔓的證件應(yīng)該可以蒙混過關(guān)。關(guān)鍵是訂什么時候的,要不要再在囊千歇一晚——
司藤回答:“不用,越快越好?!?
又說:“有些人怕是還過得挺自在,我得讓他們知道,是誰回來了。”
說到后來,唇角眉梢全是笑意。秦放和她見面以來,第一次見到她心情這么好。她說:“一想到從現(xiàn)在開始,會有很多人因為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興奮?!?
妖怪的興奮點還真是讓人難以理解。秦放無言以對,頓了頓說:“那我先把房卡還了,再出去聯(lián)系車,最好今天就能離開囊千。”
起身時又問她:“要給你買身衣服先換上嗎?”
“不用,不冷?!?
還挺自作多情的,誰怕你冷了。秦放真是要被氣樂了,他指指司藤的浴袍裹軍大衣:“我們這兒沒人這么穿?!?
“我喜歡,你有意見?”
“沒有?!?
秦放意識到,自己需要在同司藤的不斷磨合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以后哪怕她頭上頂著桶身上套個麻袋,自己都不要說半個不字。
***
秦放去還房卡的時候,前臺服務(wù)員還以為他是等得不耐煩,趕緊解釋:“先生,188號房的客人已經(jīng)在退房了,我們馬上安排客房打掃,很快的?!?
說著示意似的指了一下邊上等著退房的男人。那人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很有幾分兇相,秦放笑了笑,解釋說確實有急事,不住了。
這算是飛單,服務(wù)員挺不高興,對著秦放離開的背影嘟嘟囔囔。絡(luò)腮胡子很不耐煩,兇聲惡氣地催她:“你倒是快點!”
又扭頭沖著從樓上下來的兩個同伴說了句:“吃了飯再走?!?
***
司藤第一眼就知道餐廳新進來的這三個人有問題。倒不是因為那個一臉煞氣的絡(luò)腮胡子和他眼神怪異的同伴,而是那個和他們一道的戴鴨舌帽的瘦小男人。
他的頭一直刻意低著,有些失魂落魄,穿在身上的衣服總讓人感覺松松垮垮的怪異;機械而畏懼地吃東西,鴨舌帽的功用應(yīng)該是要藏住頭發(fā),但還是有那么幾絲,執(zhí)拗地從帽檐邊緣滑了出來。
這是個改了裝的女人,像是受到脅迫,掩掩藏藏地唯恐露出端倪——司藤微笑,忽然覺得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而奇怪。坐在同一個餐廳,只隔著幾張桌子,表面上都是食客,可誰會知道,你有秘密,我是…………妖。
瞬間的恍惚,再回神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絡(luò)腮胡子正冷冷盯著她看,眼神里的陰鷙和威脅不言而喻。他的同伴似乎也有所察覺,抬頭狠狠剜了司藤一眼。
司藤沒說話,睫毛顫了顫,目光低掠,似乎不想惹事的樣子。絡(luò)腮胡子心中有些得意,正想吩咐同伴準備出發(fā),觸目所及,臉色一下子就僵了。
司藤看著他微笑,與此同時,緩緩伸出手,在脖子那里平抹了一下。
絡(luò)腮胡子的同伴也看到了,騰一下就要站起來,才剛欠起身子,胳膊就被狠狠攥住。絡(luò)腮胡子沒看他,依然盯著司藤,臉色異常平靜地說了句:“走吧?!?
***
一直到坐上車子,那人都還憤憤不平,一拳重重搗在方向盤上,又狠狠從后排那個女人頭上把鴨舌帽拽下來自己戴上。那個女人盤起的長發(fā)松下,身子被拽得連晃幾晃,扶著椅背沒敢吭聲。
鴨舌帽憤憤地道:“他媽的你怕她啊,不就是個女人嗎,你吃素長大的?。俊?
絡(luò)腮胡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又從后視鏡里看那個女人:“安蔓,你也看到了,你去給他說說,我為什么忍了?”
安蔓有點猶豫,她看了看那鴨舌帽,遲疑再三,吞吞吐吐說了句:“她那樣打扮,又只是一個人,她一定還有同伴的?!?
絡(luò)腮胡子滿意地嗯了一聲:“還有呢?”
得了絡(luò)腮胡子的認可,安蔓膽子大了些:“齊哥和你,兩個人都人高馬大,看著就不好惹,普通人不會不識趣;再說了,你只是眼神警告了她,又沒怎么樣,她就敢做出那樣的手勢,手段應(yīng)該挺狠,也許是有來路…………”
周萬東冷笑著看鴨舌帽:“聽見沒有,安蔓一個女人都比你有見識。我早跟你說過,這地頭魚龍混雜,腦子得上緊了弦,小心再小心,指不定對面就是硬點子——在道上撈飯吃,你得記著一句話:永遠有比你更橫的。偶爾退縮不是壞事,關(guān)鍵時刻能救你的命。你見過誰是從頭橫到底的?那就不是人了,都他媽是妖魔鬼怪?!?
鴨舌帽臉色陰晴不定,對他后頭那么多話都沒怎么聽進去,獨獨那句“一個女人都比你有見識”刺了心了。他冷冷看了安蔓一眼,說了句:“周哥,下車,有話說?!?
周萬東隨他下車,鴨舌帽走到離車子遠點的地方,遞給周萬東一根煙,眼神示意了一下車里頭,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周哥,防著點啊。要說餐廳那個不是普通女人,這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
顏福瑞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來自太和山凌霄觀的道友,姓王,名乾坤,年三十許,架一副眼鏡,結(jié)道士髻,布衣綁腿布鞋,背了個黑包?;厍喑缮降目蛙嚿?,很多旅客好奇地看他,王道士目不斜視,專注看手中的英語詞匯,有時候還默讀出聲。
“A-p-p-l-e,apple,蘋果,I have an apple…………”
瓦房拽顏福瑞:“師父,他念的啥子呦?”
顏福瑞很生氣,人家太和山的都已經(jīng)在念英語了,瓦房還在說方言,差距真是太大了,他訓(xùn)瓦房:“以后跟我說普通話!”
趁著王乾坤看累了,顏福瑞跟他套近乎:“太和山的道士還要學(xué)英語?”
王乾坤嚴肅地點頭:“那當然。我們太和山是道門名山,每年都有很多國際友人前來參觀,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把道門文化推向世界。你知道燕京的白云觀嗎?有位田陽道長,多年前學(xué)會了西語,現(xiàn)在正在國外傳道講學(xué),是我們道友的驕傲?!?
顏福瑞一陣自卑,想到自己自幼跟隨道門中聲名赫赫的天師,到頭來連個道士都不是,更別提幫助道門走向世界,真是對不起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不過這些都不是當務(wù)之急了,他試探性地問王乾坤:“那我寫給老觀主的信…………”
王乾坤的臉色更加嚴肅了:“你說的是李正元老道長?”
顏福瑞趕緊點頭:“是的,就是他?!?
“那是我太師父,早已逝世多年了?!?
顏福瑞愣了一下。這也在意料之中,師父丘山已經(jīng)過世多年,李正元道長既然是他的好朋友,歲數(shù)上應(yīng)該相差不多。不過好在李道長還是后繼有人的。
顏福瑞滿懷希望:“那這個妖怪…………是不是要由王道長收伏了?”
王乾坤看鬼一樣看顏福瑞,顏福瑞被他看得全身發(fā)毛,他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難道這個王乾坤道長,不是來降妖除魔的?
***
王乾坤對顏福瑞解釋說,他這次來,其實是到青成山交流學(xué)習(xí)的。臨行前收到了顏福瑞寄來的信,他的師兄弟們拆了傳閱,當笑話看。他自己原本也不想理會,但是考慮到丘山道長和自己的太師父有舊,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猶豫再三,還是跟他聯(lián)系了。
這都什么年代了,妖怪?還是一個死了六七十年的妖怪?
至于那本小廟崩塌之后發(fā)現(xiàn)的線裝書,說什么1910年出現(xiàn)了一個叫司藤的妖怪,又說什么此妖復(fù)活時封印失效廟宇會崩毀——丘山道長生前是否是文學(xué)愛好者?這也許只是他撰寫的小說的手稿呢?
最后,他關(guān)切地詢問顏福瑞是否最近遇到拆遷問題壓力太大,建議他去醫(yī)院精神科做個檢查。如果是生活空虛沒有寄托,可以抽空學(xué)習(xí)一下英語,在知識的海洋中遨游,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
…………
車子到站,王乾坤道長向顏福瑞揮手作別,緊了緊包帶,踏上了之前說的“前往青成山交流學(xué)習(xí)”的道路。
顏福瑞看著王乾坤遠去的背影發(fā)呆。瓦房拉了拉他衣服,問:“師父,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
顏福瑞沒急著回家,他帶著瓦房先去了超市,買了一把锃亮锃亮的菜刀。
這世上有沒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長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他不應(yīng)該懷疑師父。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鎮(zhèn)殺的,復(fù)活之后一定會來報仇…………
顏福瑞攥緊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來,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來…………反正家里那把也該換了。
第12頁 :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妖怪呢?
顏福瑞覺得,大概是沒有的吧,不過這話,只能腦子里頭想想,決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了,就是大大地對不起師父丘山道長。
顏福瑞記事的時候,丘山道長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胡子灰白,佝僂著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岔五還要因為“吹噓自己收過妖怪,妖言惑眾”被人拉出去在大太陽底下罰站,拿著掃帚掃街,身子越來越不好,成宿翻來覆去睡不著。顏福瑞那時候比瓦房還小,卻被環(huán)境逼得老成,一邊給丘山捶背一邊說:“師父,你以后可別再說你收過妖怪了?!?
再后來,丘山有了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動不便,顏福瑞連飯都沒得吃,小小年紀上街討飯,多數(shù)是要不著的。有一次餓狠了,抓了人家的饅頭就跑,被攆上了一頓臭揍,哭得撕心裂肺回家,還把手里攥著的半拉饅頭給了丘山。丘山胡子哆嗦著,紅著眼圈嘆氣,末了讓顏福瑞幫他寄了封信出去。
那之后等了大概十多天,來了個黃婆婆。別看年紀大,腿腳特靈便,精神也足。后來顏福瑞回想,這位黃婆婆應(yīng)該就是那種所謂“練過的”。她帶了饃饃、咸菜還有糧票、油票,跟丘山道長聊了很久。顏福瑞啃著饃饃在門口玩沙子,依稀聽到黃婆婆嘆氣說:“現(xiàn)在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不過會慢慢好起來的,天師你養(yǎng)好身子骨,保不準過兩年,國家還為你蓋個天皇閣?!?
丘山道長呵呵笑了兩聲說:“老了,不中用了?!?
黃婆婆說:“可別這么說,將來再有妖怪禍害,還得仰仗天師呢?!?
顏福瑞記得丘山道長當時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說了句:“這世上能成精變怪的妖怪本來就寥寥無幾,司藤之后,也不會有什么成氣候的了?!?
這是顏福瑞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司藤的名字。那時候他小,只以為這是個人名,后來黃婆婆走的時候,又跟丘山提了一次。或許是黃婆婆那時的面色太過凝重,當時的場景,顏福瑞記憶極其深刻。
那天下著小雨,乳白色的霧氣罩滿了整個山頭,山道上還沒鋪青石板,走不了幾步就泥濘不堪。黃婆婆心事重重,到山腳時,忽然轉(zhuǎn)身看著丘山,說了一段話。
“天師啊,按理我不該懷疑,但你也知道,司藤跟別的妖怪不同,當年她的尸骨始終燒不化,我一直心里不安。加上她臨死前說的那八個字…………”
丘山?jīng)]有說話,甚至沒有看黃婆婆,拄著拐杖的結(jié)皮老手微微發(fā)顫。
“她說她從無敗績,誓出如山。這么些年,我多少次夢見她的臉,那種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天師不覺得奇怪嗎,那時候她明明必死無疑,明明已經(jīng)敗在天師手上了,為什么還要說那種話?”
當時丘山道長回了什么,顏福瑞完全沒印象了。他只記得草叢里忽然蹦出只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著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處。揪著蚱蜢的翅膀跑回來的時候,黃婆婆已經(jīng)走得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一晃幾十年,這段早年記憶早已忘得不知道哪里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廟廢墟中撿起那本老舊的線裝書,借著月色遲疑翻開,幾行字赫然映入眼簾。
“司藤,1910年精變于西南…………”
***
平靜的日子只過了三天。
第四天頭上,顏福瑞被晨練者的嘈雜聲吵醒。青成山號稱天然大氧吧,晨練者一直挺多,但顏福瑞的住處不是景區(qū),平時極少有人經(jīng)過,也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人聲鼎沸的情形。他縮在被窩里聽了一會兒,發(fā)覺還有類似手機拍照的咔嚓聲,納悶之下,終于還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來。開門時眼前迷糊著,腳一抬就絆了個跟頭。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有人好心提醒:“悠著點,這地上難走呢?!?
顏福瑞徹底清醒了,他趴在地上,周圍越發(fā)熱鬧喜慶,只有他一個人緊張到冷汗涔涔。
是藤,藤條。
滿地藤根藤莖,盤根錯節(jié)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只有參須那么細,每一根都向外圍延展,觸及到樹木就如同找到了攀附,一圈一圈盤繞而上,到樹頂時長滿白色藤花的莖條集體倒掛,真如高處掛下的參天花簾,又像是以地面為中心開出的巨大花冠,蔚為壯觀,難怪這么多人駐足觀望。
顏福瑞的心跳得厲害,再看地上的藤條,忽然覺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動,嚇得全身汗毛倒豎,尖叫一聲躥了開去。大家又是一陣哄笑,有幾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已經(jīng)拈著垂下的花莖討論開了。
“這應(yīng)該是棕櫚科,單子葉,是藤吧?”
“是像藤,白藤。但是白藤多產(chǎn)熱帶,不耐寒,沒聽說青成山有啊。”
“前兩天長了沒?這應(yīng)該是新物種,加了化學(xué)肥料吧?你看看這長的,這得保護起來,一大景觀啊?!?
…………
更多人是對什么植物綱目一竅不通,只是咔嚓咔嚓拍照,比個耶的造型,又轉(zhuǎn)個角度自拍,不時感嘆:“好美啊,太漂亮了。”
…………
圍觀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陸續(xù)散去。白藤抽長不比恐龍重生,雖然有好事者給林業(yè)局去了電話,但主管部門回了句“會持續(xù)關(guān)注”之后就沒了后續(xù)。顏福瑞從恍惚間醒過神來的時候,只剩了驚喜的瓦房在地上的藤索之間蹦來跳去,也不知他什么時候把兩根垂下的莖條末端打結(jié)做了個簡易秋千,屁股壓上去,蕩來蕩去歡樂無比。
顏福瑞回到房里,哆嗦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了新買的那把菜刀。銀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驚懼的臉:這鋪天蓋地的白藤,到底是從什么地方長出來的?
他走到藤根盤結(jié)最繁復(fù)的地方,哆哆嗦嗦舉起了刀。
***
單志剛的電話過來了,秦放說了句:“你等一下,我找個安靜的地方接?!?
好像沒什么安靜的地方,門一打開就是熱鬧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賣麻辣燙的、兔頭兔丁、冒菜春卷,辛辣咸香,每一道味都無所不用其極。茶館里嘟嘟嘟翻著熱茶蒸汽,棋牌室里嘩啦啦牌陣對峙,攤頭排隊的,三兩句就拉起了龍門陣,哈哈哈笑得好不愜意。古人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幾分道理。
秦放一直走了兩條街才找到個相對僻靜的小公園。他在長凳上坐下,對著手機喂了兩聲:“你說?!?
單志剛遲疑了一下:“秦放,你得有心理準備啊。”
“說吧?!?
單志剛清了清嗓子,似乎有點無從說起:“秦放,好端端地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住你的事兒?”
秦放沒吭聲。單志剛在那頭嘆氣,從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了解他的脾氣,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穩(wěn)住了——我去杭大打聽了,那個系,沒有一個叫安蔓的畢業(yè)生,連姓安的都沒有。也就是說,她對你說的學(xué)校學(xué)歷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時玩得都不錯,仔細一問,都是才認識了一兩年的。安蔓身邊,沒有知道她以前事情的老朋友。
“還有你說的安蔓父母的號碼,我專程為這事跑了一趟麗縣。確實有那個電話,也確實有這么一對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鄰居打聽了,這對夫妻沒有女兒,只有個兒子。我也登門去問了,老兩口先是抵死不認,后來我砸了錢,他們才說實話。原來他們也是拿錢辦事的,平時接個電話裝裝樣子,關(guān)鍵時候充門面接待女婿上門。
“先就查到這么多了,歸結(jié)起來一句話,安蔓在杭市之前的經(jīng)歷,完全是空白,父母關(guān)系也都是她編著造的。我托麗縣的朋友繼續(xù)打聽,除非她老家在麗縣也是假的,否則那么大點縣城,哪怕拿著照片挨家挨戶去問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來,你放心就是。”
單志剛義憤填膺的,覺得自個兒兄弟被來路不明的女人給耍了。想不到這種街邊小報上的騙子行徑能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話里話外就特憤恨:“我就說,娶妻娶賢,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干凈、知根知底。這種抽撲克牌抽來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著手機苦笑,笑著笑著就再也笑不出來了,掛之前說了句:“那你費心,再聯(lián)系?!?
他坐了很久才起身沿著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過小街,經(jīng)過一個個人頭攢動的攤頭,耳畔那么吵,他卻什么都聽不進去。
他想起和安蔓初見的那個晚上,和朋友們在酒吧玩真心話大冒險,中招的他接受懲罰,一臉壞笑的朋友拿出一沓撲克牌:“秦放,來,抽。”
他那時也喝多了,大笑著抽了一張,紅心七。
朋友們嗷嗷怪叫:“秦放,紅心代表愛情,請注意,此刻開始,第七個進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動朝她要電話號碼,爭取跟她約會至少兩次!”
后來跟安蔓修成正果,發(fā)微信朋友圈告訴大家兩人準備訂婚,底下贊嘆聲一片。秦放記得單志剛還留言說:這可是紅心七引發(fā)的愛情故事啊,命中注定啊。誰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了個準老婆回來啊。
今天他憤憤地說,這種撲克牌抽回來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時彼一時,沒有誰跟誰生來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兩個人,想要坦誠相對,想要完全了解,怎么就這么難?
秦放緩緩?fù)崎_了門。
***
幽黃色的昏暗燈光,狹小逼仄的空間,皮尺、粉筆、堆滿了絲綢布頭的桌案,有一面墻,專門辟出來掛放做好的絲綢旗袍,用的面料都極精,燈光下泛著柔滑色澤。各色提花,鳳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彎彎繞繞,都像是美人眼波,賽著勁地柔軟妖嬈。
秦放怎么也沒想到,千里迢迢入蜀,司藤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
第13頁 :
“青成山不愧是道門名山,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難怪張道陵天師會選擇顯道青成并于此羽化。清晨的薄霧如夢如紗,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在天師洞前思緒萬千,想那世界風(fēng)云變幻,多少變遷,可是這安靜的青成山,始終不理喧囂,承載著我們民族的精髓。這一切都深深激勵了我,我暗暗發(fā)誓,在弘揚教化的這條路上,一定要keep on going,never give up…………”
博文已經(jīng)編輯好了,王乾坤卻遲遲沒有點發(fā)送,還在一遍遍默讀著字斟句酌。作為前來進行文化交流的太和山代表,自己的文章可謂責(zé)任重大,首先得體現(xiàn)新時代的道士素質(zhì),得有文采,得流暢;其次要弘揚積極的、正面的能量,給沒能前來的師兄弟們樹立榜樣的力量;再次不能把青成山抬得太高,大家都是道門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摻兩句英語更好,體現(xiàn)現(xiàn)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風(fēng)尚…………
王乾坤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手機響的時候他的目光都沒舍得移開,隨手摸過來送到耳邊。
“喂?”
顏福瑞氣急敗壞的聲音,間雜著大背景里刺耳的發(fā)動機聲:“王道長!妖怪!妖怪??!”
***
王乾坤懶得理會顏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氣地準備掛電話。但是就在撳鍵的一剎那,他改主意了。
一個來自太和山的道士,在青成山學(xué)習(xí)期間,無私地幫助當?shù)氐朗拷鉀Q問題、弘揚正能量…………這是一件多么提升太和山形象的事!說不定回去之后還會被老觀主表揚,成為太和山未來觀主的種子選手!
一個半小時之后,王乾坤所有的綺麗夢想蕩然無存。他站在堆滿了藤條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個洞口。這是在破廟的斷瓦碎磚間扒拉出來的,有幾根手臂粗的藤條掛在洞口。半晌,他又仰頭去看四周樹上掛著的花簾:地上所有的這些,都是從地底下…………這個洞里…………長出來的?
顏福瑞身上掛一臺小型動力鋸,聲音發(fā)抖又有些興奮,絮絮叨叨地跟他解釋:“我也是傻,天皇閣炸飛了之后,那些碎磚瓦就一直堆那兒,我也從來沒想過要清掉…………后來突然長出這么多藤,我就砍,我就砍,砍著砍著,嘩啦一下!”
他繪聲繪色,還帶形體動作,突然來了這一嗓子,嚇得王乾坤頭皮一跳。
“嘩啦一下!磚頭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這么大一洞,喏!喏!就這洞?!?
說著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長,王道長,你下來,你進去,洞里有東西,我指給你看!”
王乾坤差點嚇尿了。大半夜的,眼前這人臉上分明寫著精神分裂,帶著一臉要把人活埋的兇相拽他進莫名其妙的地洞,換了你,你敢進?
拽了兩次都沒拽動王乾坤,顏福瑞急了,急于讓他看更給力的證據(jù),他把掛在身上的動力鋸?fù)耙粰M:“你看!”
動作大了點,不知怎么的把開關(guān)給撳動了。王乾坤剛看清楚電鋸齒身的斑斑血跡,動力鋸就嗷嗚一聲開動了。王乾坤的腦子轟一聲炸開了:媽啊,電鋸上還有血啊,肯定是先殺了那個叫瓦房的娃兒又來殺他了啊,這整個兒一青成山土生土長的電鋸殺人狂啊。
生死關(guān)頭,也顧不上維護形象了,嗷嗚一聲掉頭就跑。顏福瑞這廂剛把開關(guān)關(guān)了,一轉(zhuǎn)臉發(fā)現(xiàn)王乾坤跑得比狼還快,登時就急了:還指望著王道長幫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別跑啊,我還有話說呢。
顏福瑞跟上就追,動力鋸重量沉,墜得半邊身子一歪一歪的,顏福瑞只好把電動鋸抱懷里:“王道長,你別跑啊,有話好好說啊。”
王乾坤百忙間回頭看了一眼,溶溶月色下,殺氣騰騰的顏福瑞抱一把锃亮的電鋸跑得乘風(fēng)破浪,王乾坤差點兒淚飛頓作傾盆雨:劫數(shù)啊劫數(shù),天師在上,自己來青成山是交流學(xué)習(xí)的啊。
***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快到山腳時,不遠處開過來一輛車,兩盞車燈直直打向這頭。王乾坤站在道中央兩手拼命大幅度揮舞,聲嘶力竭地大叫:“停車啊!停車!”
要么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呢,車速漸緩,到面前時居然真的停了。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穿黑色立領(lǐng)呢大衣,眼里帶著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zé)o所謂的態(tài)度——年輕人啊,就是警惕意識低,你以為是道士搭車呢,搞不好要出人命??!
王乾坤正想沖過去把他塞回車里,顏福瑞在后頭喊話了。
要說這顏福瑞,雖然有時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著追著就想明白這里頭是掉烏龍了,眼見王乾坤攔了車,他也就不過去了,站在山腳下頭喊:
——“王道士啊,你誤會了啊。”
——“我真是想讓你看東西啊,就在那個洞里頭,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這是我們道門的事情,不要嚇到普通老百姓啊?!?
——“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來看一看啊。看在李正元老道長的面子上,你來看一下啊?!?
…………
王乾坤緩過勁來,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丟了太和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顏福瑞有句話說得還是對的,道門的事情就不要嚇到別人了。
他尷尬得不行,不知道該怎么把這個場給圓過去。秦放看看遠處的顏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給他臺階下:“道長這是…………半夜伐木頭呢?”
王乾坤打著哈哈:“伐木頭…………呵呵…………伐木頭…………”
他一邊說一邊做作揖請包涵狀往回走,才剛走了兩步,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小道長?!?
小道長?
王乾坤回過頭,車后座的門緩緩打開,有人扶著車門下車??辞宄砣说囊粍x那,王乾坤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錯覺。
他是道士沒錯,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娛樂就是《道德經(jīng)》抑或《南華真經(jīng)》。電影電視什么的他也偶爾看,這個女人的裝扮第一時間讓他想起十里洋場。
她穿銀灰色鑲水鉆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細,踩地的剎那,雪白的裸露足背彎起優(yōu)雅的弧度;身上著旗袍,不是加絨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種幾乎沒有厚度的真絲旗袍,絲質(zhì)極其細軟柔滑,下擺輕輕拂在膝蓋下方裸露的小腿上。
旗袍外頭罩了一件色澤光潤的貂皮大衣,是被稱為軟黃金的紫貂級。老一輩常說的“風(fēng)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極其輕盈柔滑,據(jù)說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團團擠擠塞進一只小杯子里。
她的頭發(fā)是綰起來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綰發(fā)的簪子,髻松松的,蓬得恰到好處,兩邊垂下的發(fā)縷卷兒都似乎是精心計算過長度角度,點綴得無懈可擊——發(fā)型這一點上,全世界最好的發(fā)型師都沒法跟司藤抗衡。秦放親眼所見,司藤的頭發(fā),可以自行綰髻。
直垂彎卷,任何復(fù)雜的發(fā)式,她的頭發(fā)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縷穿插、靈巧編壓。第一次看見,秦放幾乎看傻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她原身是藤,人類的編織手法再復(fù)雜,也敵不過藤條自然抽伸交疊——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長的,司藤要是肯安穩(wěn)過日子,開個美發(fā)店什么的必然日進斗金、客似云來。
現(xiàn)代社會穿衣講究風(fēng)格個性,復(fù)古混搭都不算稀奇,這樣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個來,但是奇怪的是,別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圍的場景都模糊晃動,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時光,一抬腳進的就是舊時代。
慢著慢著,王乾坤從最初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她剛剛叫他什么,小道長?
她看起來比自己小了四五歲,憑什么叫他小道長?
司藤眼眸深處漸漸升起不一樣的光亮,她看著王乾坤微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長?”
王乾坤答得不假思索:“是我太師父啊。”
話出口了才顧得上發(fā)蒙,哪怕這女人說她是妖怪呢,都沒有這個問題讓他來得震驚:“你知道我太師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早年造訪過太和山,見過老道長在山門題的字,書曰‘遵道貴德,天人合一’。筆力遒勁,氣勢綿延不絕,老道長寫得一手好字啊?!?
太和山山門還有太師父題的字?王乾坤是完全沒注意過,不過她說有,估計是真有吧。王乾坤沒見過李正元,也從沒瞻仰過太師父真跡,不過有人夸自己太師父,真比夸自己還讓人通體舒暢,王乾坤笑得合不攏嘴:“女居士過獎了,我太師父,的確是…………在書法上,很有造詣的?!?
秦放沒有漏掉司藤眼底轉(zhuǎn)瞬即逝的一抹譏誚。
王乾坤走了之后,他問司藤:“這個李正元,其實字寫得不怎么樣吧?”
“早些年,收到過他當面遞過來的一封信。”
司藤眼神漸轉(zhuǎn)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憶什么:“早些年,做事講究禮數(shù),罵人都罵得文雅。我就站在對面,還裝模作樣非要給我遞個檄文,一展開洋洋灑灑上千字,說我慢侮神靈、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滿篇拼湊、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狀如雞爪、形如鬼爬,真是倉頡為之吐血、夫子為之上吊?!?
這妖怪有文化起來,也是頗有點殺傷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隱隱有些擔(dān)心——司藤很有點睚眥必報的乖戾,剛剛那個道長既然跟李正元沾親帶故,處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后,司藤跟李正元之間是不是又有別的沖突。
“后來呢?給他回了一封?”
“沒有,我掃了一眼,告訴他,我不識字?!?
第14頁 :第五章
第五章
從囊千到青成,幾日同行,朝夕相處,秦放和司藤之間,終于達到一種高壓下劍拔弩張的微妙平衡。
秦放總結(jié),主要在于自己的努力。
一是放平心態(tài)。直面妖怪這種事,是對日常認知和個人世界觀的全面顛覆,開始沒經(jīng)驗,日子久了就想通了。何必跟她作對跟自己過不去呢,打打不過她,罵罵不贏她,道德壓不住她,法律約束不了她,自己一介凡人,又仰仗她妖氣,只要她行事還過得去,不至于太過歹毒,盡力配合她直至一拍兩散那一天有何不可?
二是…………
第二點真是太重要了,就倆字,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
有錢。
秦放挺感謝自己過往的日子沒有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以前為了工作累死累活爆粗口的時候,單志剛安慰他:“不經(jīng)風(fēng)雨,怎見彩虹,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是的,這一天終于來了,何止是有意義,簡直是太有意義!
司藤的任何需求,他都沒有皺過眉頭。精工手作旗袍嗎?可以;昂貴的高跟鞋嗎?可以;最好的貂皮大衣嗎?可以;有車子可以代步嗎?可以。
售貨員給他報貂皮大衣價格的時候,自己都有些吞吐,他倒無所謂,反而問在穿衣鏡前試穿的司藤:“要不要一次性買兩件,換著穿?”
售貨員感動得熱淚盈眶,轉(zhuǎn)身和開票的小姑娘夸他:“真愛啊,這絕對真愛啊!”
秦放哭笑不得。
陪司藤買東西,想得最多的反而是安蔓。他從來沒陪安蔓買過東西,安蔓說過:“知道你們男人煩逛商場,強扭的瓜不甜,我自己搞定就是了。”
當時覺得安蔓真懂事,知情達理又賢惠,不讓男人操一點心。出事之后才開始反思,如果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是一方這么隱忍和曲意逢迎,真的能穩(wěn)固和長久嗎?
想到后來余味都是心酸。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安蔓他是一定要找到的。
***
司藤固然跋扈,但貴在識趣。秦放做的事、花的錢她領(lǐng)情,態(tài)度不像先前那么糟糕,偶爾秦放問她什么她也能回答——秦放挺知足的,保持這樣的關(guān)系就挺好了。他是奔著跟她散伙的終極目標去的,不用再更進一步。
王乾坤和顏福瑞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蜿蜒小道上。
秦放示意了一下那條路:“我問了不少人,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對丘山道長還有印象,說是他有個徒弟,就住在這上頭,除了他山上沒人。剛剛那兩個,估計有一個是?!?
司藤挺感慨:“李正元和丘山,都是當年道門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嫡子嫡孫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聲,試探著問她:“你不會為難他們吧?”
司藤看著上山的那條路,想起剛剛那個道士說過的話。
“你認識我太師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太師父,去世好久了。
最初復(fù)活,七十七年只是個數(shù)字,看到現(xiàn)代人生活百態(tài),也只是覺得確實時過境遷,有所不同。及至此時此刻,才突然有了關(guān)乎己身的悲涼寡味。
都不在了啊。
果然是報仇得趁早?;畹匠鹑硕妓拦饬?,只能掘墳鞭尸或是抽打后人三百皮鞭,這手段也忒落了下九流。
她收回目光:“上去看看吧?!?
***
王乾坤和顏福瑞顯然已經(jīng)下了地洞了。兩人的對話時不時飄將出來,一個激動一個淡定。
“王道長,你看啊,就是這個,這個根!根!敲上去這么硬,聽,一敲就響!”
“顏道長,固體被敲,一般都會響。這種藤一夜之間長這么快的確是很奇怪,但是肯定有跡可循,比如被輻射,比如你這個地底下有一種礦物質(zhì),這兩天突然產(chǎn)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
電鋸的聲音突然起了,耳朵靠近洞口的秦放嚇了一跳。約莫四五秒之后,聲音又停了。
“看見沒王道長,我前面用刀砍過,刀口都卷了!沒辦法找了個電鋸來,鋸了就出血,你看這血,你看到這血沒?”
“顏道長,不要這么武斷就下結(jié)論,紅色的不一定都是血,也有可能是色素。樹液是紅色也不奇怪啊,古代小姐們拿來染指甲的鳳仙花,揉碎了不就是紅的嗎,難道我們能說花里流出來的是血?當然了,有文人會這么比喻,那是一種浪漫的修辭…………”
居然能有這么古板木訥、言必稱科學(xué)的道長,秦放真是聽得想笑。無意間抬眼看到司藤,她就站在圍滿了斷藤的空地上,冷冷環(huán)視著周圍倒垂的花簾,臉色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鐵青了。
秦放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他起身走到司藤身邊:“怎么了?”
司藤沒說話。
搭在洞口的繩梯有了晃動,底下的人顯然是在往上爬了。
“顏道長,這件事吧,我建議你趕緊匯報給有關(guān)部門,讓他們來解決,不要自己疑神疑鬼,也不要天天妖怪妖怪的。瓦房年紀還小,整天被你這么影響,對他的成長發(fā)育是很不好的。上次你不是說這里要拆嗎?拆了好,你還是搬到正常人住的地方。周圍環(huán)境這么偏僻,的確容易疑神疑鬼…………”
顏福瑞含糊地應(yīng)了幾聲,聲音中的落寞非常明顯。
兩人爬出地洞之后,都沒注意到身邊多了兩個人,只是低頭忙著拍打身上的灰土,直到司藤突然問:“你們誰是丘山的徒弟?”
“我啊。”乍聽到有人提丘山,顏福瑞下意識應(yīng)聲,看清楚來人之后,有些發(fā)愣:“你們…………找我?”
“丘山可真是出息,我可不是生在青成,連根都挖過來了,這不是起我的祖墳嗎?”
顏福瑞糊涂了,第一時間完全不能把司藤和眼前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腦子打結(jié)了一會兒之后,小心翼翼地問她:“您是說,我?guī)煾竿谶^您先人的…………墳?”
司藤冷笑。
顏福瑞莫名其妙的,又去看王乾坤。
王乾坤冷笑得比司藤還厲害。
“好玩嗎顏道長?我算是明白了,你為了騙我相信你的話,提前找人串通好了。怪不得剛跑下山就遇到他們兩個,連行頭都置辦了,還旗袍,還演上了,愚昧!簡直是愚昧!”
這個人真是太吵了,司藤臉色一沉,兩根高處的藤條忽然銀蛇般躥過來,唰地左右勾住王乾坤腳踝,倒吊著提到半空。王乾坤腳上頭下,全身的血都往大腦里沖,殺豬般尖叫起來。
不叫還好,他這么一叫,顯然讓司藤更加惱火。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兩根藤拴著王乾坤開始在半空拋跳繩,那真跟公園里玩的海盜船似的,忽一下蕩到最東,忽一下又蕩到最西,王乾坤的尖叫聲就這么忽遠忽近,定時在秦放他們腦袋頂上晃過。
秦放實在是憋不住笑,王乾坤這么嗷嗚嗷嗚的,真跟人猿泰山似的。
顏福瑞傻眼了,他終于隱約猜到來人是誰了。
一直以來,是他自己嚷著妖怪妖怪,可妖怪真正站到眼前,他卻慌了手腳了:不可能吧,這是演戲吧?
顏福瑞的腿開始打戰(zhàn):“你…………你就是那個…………司藤?”
司藤走近他:“你師父還跟你說過什么?”
眼看著司藤越走越近,顏福瑞嚇得頭發(fā)都倒豎起來。他把動力鋸?fù)砬耙粰M,手已經(jīng)摁到開關(guān)上:“你別過來,你過來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話沒說完,又是一根長藤半空中打過來。一聲脆響,锃亮的鋼鋸被攔腰打斷,只剩了跟發(fā)動機相連的一小部分。開關(guān)撳起,幾厘米長的斷鋸嗷嗚著開動,居然平添幾分喜感。
就在這當兒,身后忽然響起了吱呀的開門聲,還有個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師父,誰在叫啊?”
完了,顏福瑞緊張得手腳冰涼:“瓦房,跑啊,快跑??!”
司藤的反應(yīng)真是快到令人咋舌,顏福瑞話音未落,又是一根藤條長龍?zhí)胶R粯舆^來,噌噌噌幾下,從腳到脖子,一匝匝把瓦房繞得像個胖線圈。秦放還沒看清楚,藤身裹著瓦房已經(jīng)停到了司藤面前,在離地一米多高的地方一蕩一蕩,跟個燈籠似的。
秦放脫口喝止:“司藤,別,是小孩!”
瓦房原本一直睡得香,被屋頂上頭有節(jié)奏的嗷嗚聲給吵醒了,打著哈欠開門出來看究竟,連覺還沒醒,突然被什么東西纏了個結(jié)實。這一下全醒了,想起師父那句“跑啊,快跑啊”,怕不是以為有人要殺他,嚇得咧嘴就要哭。嘴剛張開,纏住脖子的藤頭翹起,硬生生把他咧開的嘴給摁住了。
***
一時間分外安靜,除了半空中回蕩的背景音——要說這王乾坤,神經(jīng)的確是夠堅韌,蕩了這么多次了,居然還沒暈過去。
“你師父還跟你說過什么?”
顏福瑞想起自己兜里那本線裝書,心頭交戰(zhàn)得厲害。司藤冷笑著看他,目光落到瓦房身上,舌頭突然伸出,在嘴唇之間舔了一下。
這是妖怪要開吃了嗎?顏福瑞一顆心差點爆了八瓣,尖叫:“別,別,有書,寫到你了,上面寫到你了!”
他顫抖著手去掏內(nèi)兜。這書是師父留下的,他寶貝得很,還拿油布紙包起來了。哆哆嗦嗦一層層揭開,翻到那一頁,雙手捧著送到司藤面前。
司藤不看:“念!”
顏福瑞哆嗦著,書頁在他手中哆嗦著響,脆得像是下一刻就會碎掉:“司藤,1910年精變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喚鬼索,有毒、善絞,性狠辣,同類相殺。亦名妖殺,風(fēng)頭一時無兩,逢敵從無敗績,妖門切齒,道門色變,幸甚1946年…………”
他停頓了一下,下面的有些不敢念,生怕天師丘山鎮(zhèn)殺司藤這一節(jié)念出來會激怒這個妖怪。只是稍微這么一停,司藤的目光已經(jīng)刀子一樣刺過來:“1946年怎么樣?”
“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zhèn)殺司藤于滬…………”
“這一句,再念!”
顏福瑞被司藤喝得腿都軟了:“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zhèn)殺司藤于滬,瀝其…………”
“再念!”
“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zhèn)殺司藤于滬…………”
“再念!讓你停你再停!”
…………
不知道什么時候,上頭的王乾坤已經(jīng)不再出聲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被甩暈了。風(fēng)吹過,周圍的花簾微微拂動,白色的花瓣挨擠著,隱隱暗香流動。
這偌大青成,漫漫長夜,林葉簌簌間,只剩了念經(jīng)一樣不斷重復(fù)的一句…………
“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zhèn)殺司藤于滬…………”
秦放察覺出不對勁了,他猶豫了很久,問司藤:“怎么了?”
司藤沒有看他,她的表情很奇怪。開始時,像是木然的哀傷,但只是極短的時間,又轉(zhuǎn)成了妖異的嫵媚。唇角的笑漸漸牽起,說了句:“殺得好啊。”
第15頁 :
王乾坤被放了下來,盡管已經(jīng)暈過去了,還是享受了和顏福瑞以及瓦房一樣的待遇——藤條加身,裹得像個粽子。
司藤讓秦放在上頭看守,自己先下了地洞。秦放在屋里等了一會兒,想著不如也下去看看,反正這里不會有人來,三個人也不見得能掙脫跑了。
出乎意料的,地洞特別小,局促得像個大柜子。土里有個埋了一半的藤根,無數(shù)的藤條就從這里抽長開去的。藤根上有幾道新開的創(chuàng)口,紅色的“血”——用王乾坤的話說,那應(yīng)該是樹液,濕潤著從創(chuàng)口處漫延。
這應(yīng)該就是司藤的原身了,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秦放陪她等了一會兒,刻意咳嗽了兩聲:“要么上去,問問那幾個人?”
“你看不到嗎?”
秦放愣了一下,又仔細把地洞打量了一回:不就這么大嗎?該看到的都看到了啊。
“退后?!?
秦放依言往后退了兩步。剛一站定,藤根上下左右撼動起來,地面下方的藤條在泥土間起伏扭轉(zhuǎn),像是地下行進的蛇。又過了一會兒,地面震動著搖晃起來,四角隱隱傳來鐵鏈的聲音。頂上和四壁漸次開裂,無數(shù)的土塊無序掉落,秦放護住頭盡量往角落里避縮,突然間轟的一聲,腳下一空,直跌了下去。
幸好只一米多落差,摔得不算重。秦放嗆咳著站起,司藤示意他:“再看?!?
秦放這才發(fā)現(xiàn)地洞變大了許多:這里原先是個大房子,有人在房子里造了一個密封的小房子,巧妙地把大房子隱藏了起來。而剛剛那場突如其來的震動,把小房子給震塌了,終于讓他得窺地洞的全貌。
整個地洞像是農(nóng)家存儲蔬菜的地窖,磚紅色的墻面貼滿了褪色的黃色長條符紙,上面的朱砂符咒猙獰錯亂。時代久遠的關(guān)系,符咒都已經(jīng)暗紅,四個角有壁掛的油燈,殘油板結(jié)發(fā)黑,已經(jīng)點起來了,火苗忽大忽小,頗有點鬼影憧憧的感覺。
秦放看到,地窖的四個角各伸出一根臂粗的鐵鏈,末端都是巨大的鐵鉤,好像古代用刑時鉤穿人琵琶骨的刑具。在地窖正中心的懸空位置鉤起一個桌臺大的藤根,藤根的下半部分焦黑,正下方是個燒過的火堆,灰燼足有半米來厚。
這是當時用鐵鉤吊起來燒過嗎?如果當時鉤子上吊著的不是個藤根而是個人呢?秦放禁不住毛骨悚然。司藤走到墻邊,拈起一張符紙細看,說了句:“凌霄觀?!?
又看另一張:“崆峒洞。”
她神色這么平靜,看到后來居然笑起來:“黃家門的狐降,對付阿狗阿貓這種畜生的玩意兒,也用來對付我,不可笑嗎?”
說著仰天大笑,油燈的火焰隨著她的笑聲呼啦一下躥至四壁。符紙瞬間焦卷,畢剝聲中陸續(xù)掉落,乍一看像是無數(shù)燒焦跌落的蟲子。
火勢太大,煙氣熏得秦放的眼睛都睜不開,依稀看到司藤在藤根前緩緩跪下,額頭輕輕貼了上去。
無數(shù)的藤條從四面八方開始,緩緩回收。
***
天蒙蒙亮,秦放一桶水潑醒了王乾坤。顏福瑞是一夜無眠,瓦房掛著淚痕打瞌睡,秦放原本要叫他,想想還是算了。
王乾坤愣愣地,盯著面前的司藤足有四五秒,然后猛閉眼,嘴里默念:“幻覺!幻覺!”
顏福瑞嘆氣:“王道長,真是妖怪。我說了你不信,你要早信我…………”
言下之意,你要早信了我,發(fā)動太和山的道門力量,也就沒今天這么多事了。
王乾坤還在給自己催眠:“幻覺,都是幻覺,這世上沒有妖怪,都是騙術(shù)!騙術(shù)!一切都可以用科學(xué)解釋!科學(xué)解釋!”
司藤往前俯身,氣息輕輕拂在王乾坤臉上:“小道士!”
王乾坤嚇得渾身一激靈,睜大眼睛怒吼:“妖怪!不要過來!”
顏福瑞又嘆氣:“王道長,你這人怎么說話前后不統(tǒng)一呢,你不是說不是妖怪嗎?”
秦放想笑,覺得這倆道士都有點缺根筋的喜感。
司藤不動,眼波真好像一潭水,越看越是深不見底。王乾坤緊張得要命,一方面堅信這世上的確沒妖怪,另一方面,真是越看她越像妖怪,這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司藤突然問他:“好看嗎?”
不得了!王乾坤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那些美艷妖怪色誘正派道士的傳說,這該死的妖精,一直盯著他看,是想色誘他嗎?簡直癡心妄想!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自己喜歡的女明星的名字。
司藤伸出手,把大衣的袖子往上拉了一點,露出藕節(jié)一樣的白皙手臂來,吩咐他:“你看。”
王乾坤大怒:“有什么好看的!”
嘴上這么說,眼睛還是看了。以那么挑剔的目光看了很久,還是不得不承認真的好看。他不是賞美文人,寫不出什么“纖纖手,拂面垂絲柳,指若削蔥根”之類的句子,就是單純地有點痛心疾首:妖怪確實是可恨,世人容易耽于皮相,有幾個能抵得住誘惑啊…………
正這么想著,目光所及,突然臉色驟變。
司藤的手,從手腕至指尖,幾乎是剎那之間全部藤化。白皙的皮膚變成了灰褐板結(jié)的顏色,五根纖長手指變成了五根藤條。
更可怖的是,她的手停在那里不動,但手指的藤條是不斷生長的。每生出新的一段,顏色和藤質(zhì)都比先前的更嫩更細些。這些藤條扭曲著拂動,很快就長到了王乾坤的臉邊,像是故意耍弄他,輕柔地只在臉邊拂動,擺出的卻是一副撕碎他的架勢。
王乾坤嚇壞了,脖子拼命后仰,聲音都變了調(diào)了:“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司藤哈哈大笑,手腕那么輕輕一抖,又恢復(fù)了人手的模樣。但是長出的藤條卻突然斷開,狠狠扒住王乾坤的臉,像是瞬間有了生命、長了眼睛,逢孔必鉆,扭動著末梢從他的鼻孔、嘴巴、耳朵里硬擠了進去。
司藤這一招,秦放實在是做夢都沒想到。顏福瑞徹底傻了,王乾坤駭極,尖叫著拼命掙扎。原本縛捆的藤條應(yīng)聲而落,他原地駭跳,似乎這樣能把鉆進身體里的那些也一并抖落似的。
“小道長,你不要緊張,我們聊一聊?!?
不緊張?還讓他不緊張?王乾坤氣得指向司藤的手都抖了:“你在我身上放蟲子,五條!五條蟲子!”
“怎么會放五條蟲子?小道長,我們妖怪做事,不會這么沒品?!?
她語氣這么平靜,個中親和顯而易見,王乾坤憑空生出一線希望來:“不是五條蟲子?”
“小道長不是喜歡講科學(xué)嗎,我原身白藤,放進去的是五根藤條。你有沒有剖開藤條仔細看過?再短的藤條,都是無數(shù)根木纖維組成的,如果一根木纖維就是一條蟲子,我放進去的就是千軍萬馬。五條?小道長,你太小看我了?!?
王乾坤哆嗦著,他盯著司藤看,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告饒似的轉(zhuǎn)向顏福瑞:“顏道長,我沒得罪過你啊,你不要捉弄人了行嗎?這是魔術(shù)吧?是那種魔術(shù)吧?”
秦放起初看王乾坤他們亂了陣腳,只是覺得好笑,現(xiàn)在見他說話時聲音都發(fā)抖,知道他是真害怕,心里忽然怪不是滋味的,脫口叫了聲:“司藤!”
司藤沒理他,只是看著王乾坤微笑:“丘山說我善絞,小道長,絞是藤的本性,說到這絞,也分兩種,一種是從外絞,比如好好一個人,我能把他絞成一根棍子…………”
說到這兒,她看顏福瑞,顏福瑞還沒反應(yīng)過來,突然覺得身上的藤索開始緊繃,一根根地往肉里陷。他很快呼吸急促,脖子和臉紅得如同漲血,舌頭都險些往外暴突了。
王乾坤頭皮發(fā)麻:“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還有一種,是從內(nèi)絞。小道長,你們?nèi)苏f文用詞總喜歡夸大,什么心如刀絞、百爪撓心,誰真的被爪子撓過心啊。不過,我給你這個機會感受一下?!?
她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微微一碰,王乾坤慘呼一聲,捂著心口撲倒在地,嘶吼著到處亂滾亂撞,額頭上青筋暴起。片刻之間,身下的位置全是汗?jié)n水跡。
瓦房被吵醒了,秦放眼疾手快,在他的眼睛將睜未睜時,扳住腦袋硬把他的臉轉(zhuǎn)了個向。
王乾坤再次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面色像死人一樣灰白,下巴上的肉不受控,隔幾秒就突然痙攣一下;口水止不住,順著嘴角往下滴,襠下濕了一大塊。聽說人被電擊的時候會失禁,司藤這一下?lián)闲模涔α坎恢辣入姄魪娏硕嗌俦?,估計是完勝古往今來所有的酷刑?
秦放的心理極其復(fù)雜。這兩天和司藤相處不錯,讓他有種盲目樂觀,覺得司藤勉強也能算個好人——現(xiàn)在終于知道是徹頭徹尾的錯覺。
可一轉(zhuǎn)念,居然又有些感激她,沒有在他身上施這種非常手段。
司藤的面色依然很平靜,還是王乾坤起初會錯意的那種親和:“既然打過招呼了,現(xiàn)在,我問你答。小道長,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你知道幾個?”
王乾坤愣愣如聽天書。
司藤皺了皺眉頭:“怎么,還要再打個招呼?”
打招呼?她把百爪撓心稱作“打招呼”?王乾坤全身都抖了,他囁嚅著嘴唇哆哆嗦嗦:“我想想,我想想…………”
“四道門…………就是…………川地青成、楚地太和、贛地龍虎、皖地齊云…………”
“七道洞和九道街呢?”
王乾坤繼續(xù)哆嗦:“七道洞…………這個七道洞…………”
他偷眼看司藤,見到她面色越來越冷,自己心底也隨之越來越?jīng)?。腦中的那根弦越來越繃不住,突然就崩潰了:“我真不懂啊,我不知道什么道洞啊,我只知道花果山有水簾洞啊,什么大街啊,燕京有王府井、滬上有淮海路,都是大街啊,逛街的大街啊…………”
司藤沉吟了一下:“哦,那看來是真不知道?!?
頓了頓,她吩咐王乾坤。
“這樣吧,天一亮你就出發(fā)回太和山。腳程要快。藤殺十二個時辰…………也就是你們說的二十四小時發(fā)作一次,爭分奪秒的話,人會少受點罪。這位顏道長可以隨行一路照顧你,至于孩子…………就留在這兒,以防你們不老實?!?
顏福瑞哆嗦了一下,他懂,這叫人質(zhì)。
“藤殺十天之后不治?;厝デ竽銕煾?,讓他盡快召齊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你性命。如果你們道門的人沒能耐,不妨來磕頭求我,遲了的話…………小道長,你就得去地下服侍你們的李正元老道長啦?!?
她笑聲不絕,忽然又想到什么,驀地止住。
“對了,告訴他們,我叫…………司藤?!?
第16頁 :
秦放牽著抽抽搭搭的瓦房,送顏福瑞和王乾坤下山。
王乾坤一路都傻不愣登的,估計是世界觀受到的沖擊太大了,至今緩不過神;顏福瑞倒還好,嘆著氣拉著瓦房叮囑個不停,還找機會去跟秦放搭話:“小伙子,你看起來人不錯啊,怎么跟著個妖怪呢?被逼的吧?”
這讓他怎么說?秦放只能苦笑。這下坐實了顏福瑞的猜測,瞬間就覺得秦放是自己人了,硬要和秦放交換手機號碼:“保持聯(lián)系吧,有什么消息通個氣。說不定太和山有高人,咱們里應(yīng)外合,就把這個妖怪給收了?!?
又再三拜托秦放照顧好瓦房,還把瓦房推到秦放前頭,摁著他腦袋往下行禮:“叫秦叔叔好?!?
那架勢,恨不得讓秦放把瓦房收作干兒子——如此一來,那個司藤要是欺負瓦房,秦放總能站出來說兩句話的。
瓦房哽咽著哭得叫人心酸,秦放掏出手絹擦了擦瓦房的鼻涕眼淚,給顏福瑞吃定心丸:“你就放心吧?!?
送完顏福瑞,回到那個所謂的天皇閣時,司藤居然不在。秦放心里咯噔一聲,下意識探看地洞。
果然,那個藤根已經(jīng)不見了。
司藤臨近中午才回來,她既然不說,秦放也就知趣地沒有去問。不過,他心里清楚,那是司藤的原身藤根,從此之后,普天之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藤根在哪里了。
***
秦放在青成山附近租了幢舊式的小院子,廊前花草,屋后修竹。檐角掛了風(fēng)鈴,院子里有個葫蘆狀的水池子,種著綠蘿風(fēng)信子,碧綠莖稈間三兩橙紅錦鯉,看著就很賞心悅目。司藤閑閑住下,只提了一個要求,讓秦放去市里的書店跑一趟,買幾套武俠小說。
秦放是很喜歡看武俠,沒想到司藤跟自己有同一愛好,把書交給司藤的時候,就忍不住問了她。司藤的回答是:“看看后輩的書寫得怎么樣。”
司藤拿起書來,基本就不挪窩兒了。吃飯睡覺于她都不是必須,她大多時間都坐在廊下的扶椅上,安靜專注,翻完一頁,又是一頁。有時出神,有時又忽然嘆氣,書往邊上的石桌上一放,沉思很久才又續(xù)讀。
秦放帶著瓦房在院子另一角,教他看小人書,偶爾也給他講個故事。時不時地,也會忍不住抬頭去看司藤——一個肯斯文讀書的妖怪,總壞不到哪里去吧?
轉(zhuǎn)念一想,老話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個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對付。
***
這一晚,秦放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迷迷糊糊看到有個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著手處濕漉漉的,指縫間是黏黏膩膩的水草。抬頭一看,居然是陳宛,發(fā)縷一直往下滴水珠子,問他:“秦放,怎么還不送我回去?”
聲音又是凄惻又是哀怨,秦放一驚而醒,后背叫冷汗浸得冰涼。倒抽氣間再也睡不著了,這才發(fā)覺淅淅瀝瀝雨打檐瓦,滴滴答答地,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來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沒有,秦放披衣開門。門剛打開,一股裹挾著濕氣的冷風(fēng)恰好吹過來,激得他一個哆嗦。檐腳下掛著的風(fēng)鈴叮當作響,脆聲瞬時不絕。
司藤還沒睡,站在廊下看著風(fēng)鈴出神。石桌上放了本《連城訣》,書頁微卷,不像之前那樣折頁卡放,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看完了。
明明已經(jīng)聽到秦放的腳步聲,司藤卻沒回頭,只是問了句:“你喜歡風(fēng)鈴嗎?”
秦放先是搖頭,接著意識到她是看不到自己的動作的:“以前挺喜歡,后來聽到一個說法,說是風(fēng)鈴?fù)π暗?,不宜擺放?!?
司藤說:“有一首《風(fēng)鈴偈》,說是,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fēng),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還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個妖怪,在人世討活路,多艱難。”司藤笑起來,“求道,求佛,求人度。臨死才悟了般若?!?
她問秦放:“那時候,快死的時候,你都聽到什么?”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里的聲音,鳥叫的聲音,安靜的時候,還能聽到高處山路上車子的聲音。”
“那你沒有真的死過?!?
秦放奇怪:“那還不叫死?”
那當然不叫死,他是將死未死,陰陽邊緣,五感漸衰卻又沒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真正死去,長眠七十七年。
死去時,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睜睜看玉瓶倒傾卻無能為力。她記得那時,轟一聲從高處墜下,軟綿綿以扭曲的姿勢倒在一大攤血泊中,殘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個癱軟在地渾身哆嗦的男人。那人穿破舊打補丁的衣服,脖子上掛一條白色的汗巾,黃包車夫的打扮,上下牙關(guān)一直打架,咯噠,咯噠噠,磕頭又如搗蒜,咚咚,咚咚咚。
后來,那個人從角落堆著的布堆里抽出好大一塊,那么揚空一揮,巨大的黑暗兜頭罩過來,蓋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被裹住、拖拽、抬抱、放進逼仄狹小的黃包車。然后車子動起來了,老舊的上銹車軸有節(jié)律地吱呀吱呀響,間或能聽到那個黃包車夫呼哧的喘氣聲,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到最后,聽到了鈴聲。
鈴音送殘命。據(jù)說,鈴聲是唯一能穿透陰陽兩界的聲音,她是在陽世的路上越走越遠,漸漸進了陰間的隧道了吧,那時候的鈴聲,就像今晚一樣,叮咚叮咚叮叮咚,為她說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長河,渡船千艘,唯自度方是真渡。
***
王乾坤去醫(y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包括胸透,其間被嘰嘰喳喳青春無敵的小護士們圍觀數(shù)次,有幾個還大著膽子過來問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嗎?道士不應(yīng)該燒個符紙、念個咒、喊一聲急急如律令,病就好了嗎?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這個社會對道門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來,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氣管是支氣管。醫(yī)生的臉色不大好看,那意思是:這么健康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別來浪費我們醫(yī)療資源啊。
王乾坤舉著片子向顏福瑞傳達這個好消息,顏福瑞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高興的:“王道長,你不要浪費時間了行不行,你惹著妖怪了,你倒是趕緊跟你師父講啊?!?
太和山腳下,遠離青成,王乾坤又恢復(fù)了他的科學(xué)世界觀。他回答顏福瑞說,經(jīng)過審慎的思考,他覺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學(xué)來解釋,這不是妖怪。
他的結(jié)論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說,他的身體里有成千上萬的藤條,物質(zhì)既然實際存在,那么胸透肯定可以檢測到。既然沒檢測到,那就說明根本沒有。他當時所經(jīng)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來的。
顏福瑞不同意,問說:“那你被藤條綁到天上蕩了半宿怎么解釋?”
王乾坤很肯定:“是催眠。當時我其實站在地上,但是我以為我在天上蕩了半宿?!?
顏福瑞又問:“那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條綁到天上蕩了半宿怎么解釋?”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為你看見我被綁到天上,其實我當時站在地上,這是一種視覺混淆。”
顏福瑞嘆了口氣,他覺得王道長是書讀得太多了??磥頃x得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就要到了。
兩個小時后,顏福瑞拖著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現(xiàn)在太和山凌霄觀門口。王乾坤的道友們把他抬了進去,又有人把顏福瑞領(lǐng)進道觀,去見王乾坤的師父,也就是老觀主。
老觀主道號蒼鴻,七十多歲,須發(fā)皆白,很有些傳說中仙風(fēng)道骨的范兒。顏福瑞見到他的時候,蒼鴻觀主正在練字,字如青松,力透紙背,書曰:上善若水,柔弱不爭。
引領(lǐng)的小道士示意顏福瑞噤聲,等老觀主落完款再進入正題不遲。顏福瑞等不及,瞅著老觀主的手去摸印章時大叫:“老觀主,我跟你說,有個叫司藤的妖怪,她說她回來了,十萬火急的,老觀主你得管管??!”
引領(lǐng)的小道士羞得滿臉通紅:顏福瑞說有急事要見觀主,他還以為是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這里說什么妖怪,你以為拍電視嗎?
他上前揪住顏福瑞的衣領(lǐng)就想往外拖。
忽然咣啷一聲響,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幾個個兒,正停在腳邊。紅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個字金鉤鐵劃:蒼鴻印鑒。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趕還是不該趕。停了一會兒,見蒼鴻僵立著沒動靜,心里有點忐忑,怯怯叫了句:“師祖?”
蒼鴻不受控地開始咳嗽,小道士趕緊過去給他捶背。蒼鴻咳得喉頭都有腥甜味了,他低頭看自己顫抖的手——皮膚松弛,皺紋百結(jié)的手。
當年他的手,不是這樣的。
***
那時他還小,八歲還是九歲?遵從師父李正元道長的命令,緊緊抱著百子千孫紅繡襖里頭的嬰孩。那個床上的女人蓬頭垢面,掙扎著想從床上爬下來,卻一直被圍床一匝的鎮(zhèn)魔符火燒得慘叫。李正元、丘山,還有黃家門的黃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幾乎是每一次斷喝之時,那個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號一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法咒的聲音終于歇息下來,符火的焰頭也漸漸小了。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居然還沒有立刻斷氣,她撐著手臂往外爬,爬過符火的時候,皮肉被火頭燒得嗞嗞作響,發(fā)出焦臭的難聞味道。但她沒有躲閃,一直爬到了蒼鴻腳邊,眼睛里發(fā)出奇異的光亮,緊緊盯住蒼鴻手里的襁褓,使出最后一絲力氣伸手去扯。
蒼鴻嚇得往后縮。他跟那個女人對扯,那時他的手白胖粗短,渾然不是現(xiàn)在垂皮老肉的模樣。后來師父李正元道長說:“給她?!?
他松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紅襖掀開,露出嬰孩憋得青紫的臉。他抱得太緊、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給悶死了。
那個女人嗬嗬地笑,她沒有哭,喉嚨里發(fā)出野獸受傷似的聲音,怨毒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忽然癲狂一樣笑起來。
她說:“我會回來的,你們記著,我司藤這一生,從無敗績。誓出如山,我一定會回來的?!?
蒼鴻還小,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夜夜驚夢日日啼哭,女人惡毒的臉如鐫刻一般在腦子里拂之不去。后來師父李正元道長專門給他作了法,跟他說,那個叫司藤的妖怪已經(jīng)死啦,你丘山伯伯和黃姨把她燒得只剩下灰了。
六十余年斗轉(zhuǎn)星移,無災(zāi)無病到暮年光景。
忽然有一天,有一個人跟他說:那個叫司藤的妖怪,她說她回來了。
第17頁 :第六章
第六章
吹糖、箍桶匠、茅山號子、制線香,多少街頭尋常見的老行當現(xiàn)下都已經(jīng)難覓蹤跡。當年如雷貫耳的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連人都湊不齊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四大道門有名山道廟支撐,尚有蓬勃氣象,崆峒、紫陽、云霄、麻姑、桃源、白鶴、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應(yīng)。原本紫陽洞的后人也周周折折打聽到了,電話撥過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著嗓子問:“找我老頭嗎?去羊城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門,都是些閑云野鶴的道長真人帶兩三徒弟近仆在山清水秀、遠離人境之處結(jié)廬,后來歷經(jīng)戰(zhàn)亂、運動、改革、開發(fā),后人或棄衣缽或返紅塵,繼續(xù)持道者少之又少。聽到電話里問什么道洞,那人老婆氣不打一處來:“道道道!擺弄那玩意兒能吃飯睡覺?別耽誤我老頭打工好嗎!”
道街就更難找了。九道街全稱九道街巷,取東南西北坊間市肆的九戶人家,對外多用市井行當做幌子,誰也不知道他們關(guān)上門就能點水畫朱符。
吃五谷雜糧、聽家長里短,從來世居難守道,加上現(xiàn)代社會信息多,出路多,誘惑也多,年輕一輩鮮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聯(lián)系上了兩家,一家在津市王頂?shù)碳t旗路,出租車司機,據(jù)說祖業(yè)還沒撂下,聽說道門齊聚,收拾了行李就趕來了;還有一家在金陵東箭道近總統(tǒng)府,人在高校當老師,專業(yè)據(jù)說和祖業(yè)極相近,難得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接軌,實踐和理論掛鉤。
九家都聚齊,已經(jīng)是六天后的事了??蓱z王乾坤一天一折騰,面黃肌瘦、形銷骨立,奄奄一息得都快沒進的氣了。僅有的力氣攢著,只為每天問顏福瑞一句話。
“那些人到了沒有?”
顏福瑞不忍心打擊他,不過他真心覺得,來的那些人,沒一個是真神。尤其是跟班過來的小道士們,一個個興奮得跟出門旅游似的,聚在一起紅光滿面地討論:
“聽說出了個妖怪?”
“是真妖怪嗎?長幾個鼻子幾個眼?。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來,發(fā)網(wǎng)上去?!?
那頭是臥薪嘗膽、枕戈待旦要復(fù)仇的妖怪;這頭是松弛懶散、馬放南山幾十年的道門,這可怎么辦才好?
***
第七天。
眾人于蒼鴻觀主的房間里濟濟一堂。家具靠邊,擺了桌子椅子,儼然會議室模樣。顏福瑞扶著王乾坤過來的時候,會議已經(jīng)開場。果然科技時代,正前方居然還擺了個筆記本接投影儀。
議程第一項是自我介紹。青成山張少華真人、龍虎山馬丘陽道長、齊云山劉鶴翔先生、崆峒洞柳金頂、麻姑洞沈銀燈、桃源洞潘祈年,還有津市的出租車師父丁大成、金陵的師大教授白金。
顏福瑞記不住臉,一圈下來,只對麻姑洞的沈銀燈和師大教授白金有印象。沈銀燈是這一圈人中唯一的女人,正巧坐他邊上,年輕漂亮,媚眼如絲,居然是個女居士,不去當妖精可惜了;至于白金,人家是師大教授,文化人,顏福瑞那是打心底里肅然起敬。
自我介紹完了就是相互寒暄,話里話外,顏福瑞咂摸出點意思,這些人說的是:長久以來,就沒有誰聽過見過真的妖怪——妖怪就跟“不聽話會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樣,純嚇小孩兒的。不聽話的人常有,誰見著真被狼叼走了?
會議議程第二項是展示胸透片。王乾坤的心肺肋巴骨成倍數(shù)放大被打到白墻上,人也被請上臺。王乾坤的道兄慷慨陳詞,那意思是大家務(wù)必正視,妖怪的法術(shù)驚人,X光顯示這是一個健康人的心肺,但是實際上,藤殺三日后就要攻心,可憐的王道士已經(jīng)危在旦夕了!
眾人一陣唏噓,然后龍虎山的馬丘陽道長發(fā)言。馬道長四十多歲,白白胖胖,一張臉被脂肪撐得飽滿圓潤,一絲皺紋都沒有。他提出了一個大家都關(guān)心的問題:假設(shè)王乾坤道士的遭遇都是真的,那么這位司藤小姐,她到底想干什么?都幾十年了,當年鎮(zhèn)殺她的丘山早就死了,她突然向太和山發(fā)難,居心何在?
眾人交頭接耳,卻討論不出個所以然。議論聲中,那個叫白金的師大教授站起來,說:“我準備了一些資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對妖怪的看法。”
居然還做了PPT。第一頁打出來,碩大的一個“妖”字。白金問:“誰能給我講講什么是妖?”
***
他說:“我跟大家一樣,沒見過妖也沒見過鬼,但是這里我要把妖和鬼拿出來做一個比較。老一輩說,人死了之后會變成鬼,鬼沒有實體,是一種靈魂的精神存在。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過對妖的描述或者記載:從來沒有人死了會變成妖的,妖好像都是非人的某種物體轉(zhuǎn)變而來的。
“比如狐妖,本體是狐貍;《倩女幽魂》里的樹姥姥,那是樹妖;還有非常有名的白素貞,那是蛇妖。或是動物變來的,或是植物變來的。也就是說,我們的祖先,古代人,早就分得很清楚,妖是異于人的另一種存在。
“那么,我一直在想,摒除落后的那種對妖的迷信認知,有沒有一種科學(xué)的解釋,來合理說明妖的存在呢?”
聽到“科學(xué)”兩個字,王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PPT轉(zhuǎn)到第二頁,碩大的一個英文單詞:Evolution。
顏福瑞不認識,但下意識知道是英語,偷偷搗了搗王乾坤,問他:“什么意思???”
王乾坤的英語詞匯有限,還沒復(fù)雜到這個水準,又不能在顏福瑞面前掉份兒,只能瞪他:“你肅靜!”
白金解釋:“這是英文單詞,翻譯成中文是進化。我認為,妖是物體的一種進化。
“舉個簡單的例子,人類當中有一些比一般人擁有更強的意念控制能力,常人說是會氣功或者特異功能。我認為,這樣的人就屬于人類中的先期進化者。同理,動植物也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進化。動物本來就跟人接近,有喜怒哀樂,會表達欲求,甚至有同類溝通的語言??茖W(xué)家對植物的葉片也進行過通電研究,證明了植物同樣具有情緒。古人講,萬物有靈,會不會在某些時候,極少數(shù)的例子,這種‘靈’量變產(chǎn)生質(zhì)變,促成了動植物的忽然進化?而進化的標志是,他們可以適應(yīng)更為先進的人類社會,擁有人的形體和思想,并且同時本身的特性被進一步放大。
“譬如司藤,丘山道長留下的冊子里說,司藤擅‘絞殺’。要知道,絞本來就是藤的本性;另外,藤屬木,助火、善抽長,如果她可以利用這些害人,那都是她本身的特性被放大的結(jié)果。但是這個放大有一個限度,怎么樣都不可能翻江倒海。所以古代典籍里,也有很多妖怪被道士甚至是百姓給收服的例子。比如白素貞,修煉了上千年的蛇精,端午節(jié)的雄黃酒還是讓她現(xiàn)了形。
“所以我想跟大家說的是,不用把司藤想得太可怕。就算她真的是妖怪,也沒什么可怕的?!?
一席話講完,屋子里的人都不吭聲。靜默中,顏福瑞怔怔問了句:“那可怕在哪兒呢?”
邊上的沈銀燈側(cè)過臉來嫣然一笑:“可怕在她那顆心啊?!?
***
秦放覺得司藤這個人挺琢磨不透的。在囊千時一副為了報仇分秒必爭的姿態(tài),到了青成,居然如此捺得住性子,避居小院日日讀書。
眼見十日之期越來越近,秦放是真的為王乾坤擔(dān)心??擅看稳ジ咎僬勥@個話題,她都冷淡地不予任何回應(yīng)。
另一頭,瓦房追問得越來越緊:“秦放叔叔,我?guī)煾甘裁磿r候回來啊?”
秦放只好拿諸如“你乖乖聽話,你師父很快就回來了”之類的話敷衍他。
瓦房雖然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一定跟司藤有關(guān),心里頭難免記恨。這一日,不曉得他瞅了個什么空子,在司藤的茶水里加了兩大勺鹽進去。司藤杯蓋一掀就聞出了味兒,知道秦放不會這么幼稚,于是和顏悅色地示意瓦房過來一下。
瓦房心花怒放的,小孩兒頭腦簡單,也不去考慮什么后果,就想看她狠嗆一口解氣,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露馬腳了,還分外禮貌地催她:“阿姨你喝茶啊?!?
司藤先還對他笑,笑到后來臉色一變,一手摁住了瓦房下頜拖過來,端起茶壺就往他嘴里灌。秦放聽到響動趕出來的時候,瓦房正掙扎著四下踢騰,但就是怎么都掙脫不了司藤的手。水已經(jīng)灌不進去了,順著下巴往脖子里流,連鼻子里都嗆出來了。
再讓她這么灌下去估計就活生生嗆死了。秦放趕緊過去把瓦房給救了下來,搞清來龍去脈之后真是哭笑不得,打發(fā)走哭哭啼啼的瓦房之后,忍不住說了句:“小孩子不懂事,何苦跟他計較?!?
“人人都不跟他計較,他不是永遠都不懂事?”
秦放居然被她一句話嗆得沒詞了,想要說些什么,司藤忽然問他:“第幾天了?”
“第…………九天?!?
居然已經(jīng)第九天了。司藤沉吟半晌:“那快了,這清閑的日子,眼看就要到頭了?!?
又吩咐秦放:“你記得嘴巴把得牢一點,我妖力損毀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妖力不是恢復(fù)了一些嗎?”
司藤沒有立刻明白,秦放提醒她之前用藤條捆縛王乾坤他們,還有施放藤殺的事。
“那不算妖力,只不過因為我原身是藤,原身藤根又在左近,憑借和藤根之間的感應(yīng)偶一為之罷了?!?
秦放頓感不妙:“那你現(xiàn)在,能使什么妖術(shù)?”
“沒什么妖術(shù)?!?
沒什么妖術(shù)?這輕描淡寫的口氣,秦放差點就氣樂了,他盯著司藤看:“司藤,你這沒什么妖術(shù)是幾個意思啊?”
“一個意思,沒什么妖術(shù)。”
沒什么妖術(shù)?這個妖怪,腦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放壓住火氣一字一頓:“你妖術(shù)根本也沒恢復(fù),還公然招惹什么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我就算每個門派出一個人吧,四加七加九也二十號人了。你沒什么妖術(shù),還不讓我說,要在人面前裝出一副很有本事的樣子,你這是詐騙啊還是空手套白狼?。克咎?,你就真不覺得這樣太兇險了嗎?”
司藤認真聽著,聽到后來,居然笑起來了。
她說:“覺得啊,可是自古以來,這富貴不都要險中求嗎?”
第18頁 :
第十天早上,天氣晴,溫度4-7攝氏度,南風(fēng)微風(fēng)。
秦放早上起來,居然看到司藤在上香。細桿的三枚香頭裊裊飄煙,她拇指頂香尾,兩手中指食指夾香桿,舉香齊眉,拜東西南北四方。冥冥中太多神圣,佛家三寶、關(guān)老爺、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她拜哪龕神座?有哪尊神又會保佑一個妖怪?
秦放悄悄退回房去,撥了顏福瑞的電話。
這些天兩人都有聯(lián)絡(luò),很默契地只談瓦房吃飯睡覺。秦放不提司藤,顏福瑞也不說道門。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第十天,王乾坤是生是死,只此一朝。
顏福瑞的聲音凄苦哀怨:“這都是命啊,可憐王道長,年紀輕輕的,誰知道就要死在一個妖怪手里了?!?
“那些名山來的道士,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沒有人會收妖?”
“沒有。”顏福瑞說完了又想起什么:“會武功的倒有幾個,有一個說是會一陽指,說他們門派祖上跟王重陽吃過飯的?!?
放下電話,顏福瑞喜滋滋地問王乾坤:“怎么樣?我裝得還挺像吧?”
王乾坤身體還虛著,精神已經(jīng)好很多了:“雖然那小兄弟看著面善,但到底是跟著妖怪的,有什么事不能讓他知道,以防萬一?!?
顏福瑞猛點頭,頓了頓暢想無限:“咱們道門藏龍臥虎,哪里就能讓一個妖怪給制??!你說接下來,觀主會不會把司藤給收了?聽說妖怪臨死前都會現(xiàn)原形,她應(yīng)該會變成藤吧?”
***
扭轉(zhuǎn)頹勢的好消息是昨兒晚上來的。
輾轉(zhuǎn)曲折,他們聯(lián)系上了九道街居首的黃家門。這黃家原籍徽州,祖祖輩輩出攤,賣梅干菜餅豆腐花。
老話說亂世出妖孽,蓋因亂世邪氣升,清氣降,鬼出洞,妖離巢。相應(yīng)地,道士也是盛世開法場亂世降妖魔。早年天下大亂,黃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時才出攤,黃家婆婆推著四輪板車,車頭擱一盞油燈,搖著搖鈴丁零丁零一路出街,有好事者偷偷尾隨過,但跟著跟著就失了蹤跡。
傳言里說,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東,常會出現(xiàn)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烤一手好餅。梅干菜、豬油、精肉末、料酒、白糖,搓、揪、搟,薄薄的面皮上再抹層香油,一下烤筒香氣四溢,過不了多久,草叢里窸窣窸窣,忽然就出現(xiàn)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中山裝或是長馬褂,干干凈凈,還夾一本書;有時是個大姑娘,學(xué)生裝、戴發(fā)箍、挎包;又有時是個碎花衣裳的小媳婦,挎著小包袱哭哭啼啼地要回娘家。
都是妖魔鬼怪,自以為不露馬腳,坐下要一碗豆腐花,嫩白豆花,放榨菜、木耳絲、紫菜、蝦皮,淋麻醬香油,就著梅干菜餅,吃得舒心舒肺。黃婆婆坐在邊上陪他們嘮嗑,嘮著嘮著,會突然一聲暴喝:“妖孽,還不現(xiàn)形!”
而那對面的男人女人,不管怎生皮相,都會剎那間腹痛如絞、面目猙獰,碗碟一推倒地翻滾,掙扎之間就現(xiàn)了形。有時是只野兔,有時又是臂粗的蚯蚓,五花八門,通通敗在黃家的法術(shù)之下。道友窺不了天機,眾說紛紜,還有人傳得煞有介事:你當黃婆婆烤的是普通菜餅嗎,非也非也,那張餅就是個陰陽八卦,分雙魚,抹油的手勢就是個降妖符呢。
黃家在江浙一帶大大有名,1946年丘山鎮(zhèn)妖,特意去拜會了黃家,請得當時的家主黃玉助陣。后來黃玉隨丘山一道入了蜀,就在蓉城老街安身。道門中人都以為黃家還在舊居,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十幾年前,黃家后人就起了黃玉的骨灰回原籍定居了。
黃家這套技法是傳女不傳男。第三代沒有女孫,算是將絕,所幸黃玉的女兒還在,受衣缽后改回母姓,叫黃翠蘭。年近八十,癱瘓在床已有十年光景,腦子倒還清醒,和蒼鴻觀主通了話,說得相當確切:“藤殺是可以解的!”
一時間,大家簡直是歡欣雀躍了。
***
黃翠蘭說,狐死首丘落葉歸根,藤條的衰敗折落,一定是斷在藤身附近,以其爛腐之后入泥護根。也就是說,藤有回根的天性,想救王乾坤,就得善加利用這一點。
所以想解藤殺,要準備四面內(nèi)外都被土封住的屋子,造成是在“地下”的假象。屋子中央用朱砂畫出八卦,王乾坤居中,各派外圍圍坐,身邊放一香爐,里頭盛著道觀香槽中長年累月積下的香灰,再插一根淋了火油的藤條。
接下來,就要請各派各憑技法,以符咒恫嚇催動。藤絲離開王乾坤的身體之后,誤以為是在“地下”,必然會就近先附藤條——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立刻點火,燒朱砂符紙引燃藤條——只要燒盡,王乾坤道士自會安然無恙。
突然之間,這場聚會變成了“華山論劍”。黃翠蘭不是說了要“各憑技法”嗎?蒼鴻命令觀里的小道士布置房間挑土折藤的時候,諸人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要說這些個符咒,確實是背熟、畫熟、做熟的,平時施展,那就是個熱鬧的儀式,如今動真格的,自家法術(shù)靈不靈,壓不壓得過別家,就要在此地顯真章了。
轉(zhuǎn)念又一想:死馬當活馬醫(yī),若是不靈,也是太和山的小道士遭殃。
日落時分,一切準備停當,各家各派挨個兒進了房間。機會難得,有弟子的都選了一兩個得力的帶進去,想讓徒弟瞧個新鮮。師大的教授白金沒進,他理論是一堆堆,但的確沒得到過什么祖?zhèn)骷挤?。同病相憐的還有顏福瑞,這么重要的當事人,還是丘山道長的弟子,就是因為沒正式入過道門,扶王乾坤進去之后就被趕出來了,眼睜睜看著太和山的弟子們關(guān)上房門,心中好生惆悵。
***
月上中天,顏福瑞和白金兩個坐在屋外的臺階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學(xué)術(shù)型人才,用拖線板接了電源出來,邊跟顏福瑞說話邊用筆記本上網(wǎng)搜尋關(guān)于藤的一切信息。
顏福瑞詳細講了前兩天自己屋子外頭藤條抽長的事,描述樹上倒垂的花簾是多么好看,又講司藤的穿衣打扮,講了半天沒聽到白金應(yīng)聲,轉(zhuǎn)臉一看,白金眉頭緊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顏福瑞拿手在白金面前晃了晃:“白教授?白教授?”
白金問他:“你覺不覺得很奇怪?”
顏福瑞聽不懂:“什么很奇怪?”
“黃老太太既然知道怎么解藤殺,說明藤殺曾經(jīng)被人破解過,或者藤殺的解法已經(jīng)傳開了——既然這樣,用藤殺對付王道長有什么意義呢?”
顏福瑞沒怎么聽懂白金的問題,又不想顯得自己不懂,跟上去問:“有什么意義呢?”
白金說:“你把你們走的時候,她說的話再跟我重復(fù)一遍?!?
顏福瑞想了想:“她說,藤殺十天之后不治,讓王道長的師父召齊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道門沒本事,就讓你們?nèi)デ喑山o她磕頭,她或許會心軟的?!?
白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當時各道門討論的時候,顏福瑞也把這話重復(fù)了一遍,話一出口大家都炸開鍋了。齊云山的劉鶴翔先生激動地說,這妖怪簡直是癡心妄想,讓天下各大道門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夢!
崆峒洞的柳金頂先生也拍桌子,大叫說膽敢挑釁道門,必讓她有來無回!說這話時,一顆光溜溜的禿頭越發(fā)光亮可鑒。當初他媽媽怎么想到給他起柳金頂這個名字的呢?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覺得司藤的話值得翻來覆去地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終目的,其實根本是第一句?但是她用第二句的“磕頭求救”成功激起了眾人的怒氣,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門的榮譽而忽略去想第一句背后可能別有深意?
白金的心慌慌地開始亂跳。他緊張地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對付各大道門,但是我在青成山只遇到兩個無足輕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這兩個人把道門中人一網(wǎng)打盡呢?
第一步當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中在一起。
讓王道長的師父召齊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站起身,問顏福瑞:“太和山管事的人呢?”
顏福瑞愣愣地指著屋子:“蒼鴻觀主帶著幾個管事的徒弟進去了啊。”
何止蒼鴻觀主,各門各派進去的都是精英。她就是要瞅著這個機會來犯,到時候大家全無防備,幾乎是聚殲的節(jié)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錯,很亮的一鉤;云也少,稀疏得像拉長的一縷霧。白金的腦子里剎那間涌入無數(shù)的場景,他覺得,下一刻整個太和山會漫起遮月的烏云,而在那滾滾的云頭之上,站著的正是那個一臉猙獰的妖怪…………
白金拎著顏福瑞的衣領(lǐng)把他拽了起來:“快,讓觀里的其他道士做好準備,有什么法器都拿出來,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畫在屋子外頭,門上窗上都要畫,快點!”
第19頁 :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個最緊張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釋然了。
他坐在八卦中央,前頭是三直橫乾卦,背后是三間橫坤卦,八卦方位各自有人。蒼鴻觀主拿的是天皇號令,張少華真人是雷擊木法印,馬丘陽道長是令旗,上書“敕召萬神”,劉鶴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頂振金錢劍,潘祈年搖寶葫蘆。所有人之中,以沈銀燈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銀燈面前就真的擺一盞老銀花枝燈,丁大成則一直在撥銅算盤,撥珠很重,隨手一拂,鏗鏘有聲。
這么多人,都在這兒,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文諺語:To be,or not to be。然后,他突然對這句諺語的時態(tài)感到不解,為什么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圍觀的人難免唏噓,有人低聲說了句:“想不到王道友這個時候還如此冷靜?!?
王乾坤的同門師兄肅然:“師弟他一直胸中有境界,所謂生出于道,死歸于道,一切皆道化。師弟他生死關(guān)頭,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獵獵,金錢劍嗡嗡有聲,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應(yīng)。蒼鴻觀主眼皮一翻,一雙老眼驀地精光四射,大喝:“現(xiàn)在!”
話音剛落,王乾坤慘呼一聲轟然倒臥,行將就死的魚一樣在地上痙攣掙扎,再然后雙眼暴突,喉嚨里嗬嗬有聲。無數(shù)細藤長蟲一樣從他口中涌出,怕光似的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八卦處的香爐藤條,爭先恐后,流水一般附將過去,地上拖下無數(shù)極細的黑色涎液。
混亂中,大家還是看得分明,八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跡。那么多藤絲,居然沒有一道是往沈銀燈身邊的香爐而去的。
道門顯真章,果然有濫竽充數(shù)的銀樣镴槍頭嗎?大家嘴上不說,眼底各現(xiàn)不屑。沈銀燈一張俏臉剎那間漲得通紅。
機不可失,覷著藤絲纏盡,七個香爐瞬間舉火。一時間火頭幾乎沖到屋頂,焦臭的黑煙盤滾而上。
王乾坤喘著粗氣從地上爬起來,用衣袖擦了擦黏膩的嘴角。屋里的每個人都有一種相同的不置信感:就這樣就行了?就這樣就挫敗那個妖怪了?
蒼鴻觀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繼之是邊上的馬丘陽和潘祈年,接著又是更多的人。嗆咳聲中,忽然響起了沈銀燈驚駭之至的聲音:“毒!這藤絲燒了有毒!”
眾人拼命擠到門邊。為了如黃翠蘭所說,造成一個“地下”的假象,屋內(nèi)外都堆土封了門,一時間打不開,所有人聲嘶力竭地捶墻砸門,大叫:“開門,開門哪!”
白金教授正帶著小道士們在屋外的地磚上畫朱符,陡然間身子一僵,近乎驚恐地看向屋子,問顏福瑞:“你聽到屋里有什么聲音嗎?”
幾乎是與此同時,廊下閉目養(yǎng)神的司藤,眼睛緩緩睜開,唇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
晚上十點多,顏福瑞來電。秦放剛撳下接聽,那頭就是兜頭蓋臉的怒聲斥罵:“你們這樣下九流,要臉不要?”
什么意思,王乾坤死了?秦放心頭一緊,剛想說什么,手機里又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穩(wěn)重的聲音:“顏道長,你冷靜一點,讓我跟他說。”
秦放有點莫名。那頭背景音很亂,像是炸開了鍋,有人拼命咳嗽,有人驚聲尖叫,也有人跳腳大罵。那個男人語氣倒是鎮(zhèn)定,問:“司藤小姐在嗎,可不可以跟她講兩句話?”
“王道長沒事吧?”
“暫時…………沒事?!?
沒事就好,秦放一顆心剛要放下,那頭忽然有人暴喝:“跟妖怪談個屁!反正是活不了了,拼了算了!”
這不像是平安無事的節(jié)奏,難道還牽扯到不相干的人了?秦放下意識問了句:“怎么了?”
那頭沉默了一下,末了嘆了口氣:“怎么說也是一二十條人命,是生是死,全在司藤小姐一念之間了?!?
***
秦放把手機遞給司藤的時候,說了句:“司藤,得饒人處且饒人?!?
司藤像是沒聽見,也不接手機,只是示意他開擴音。那頭留意到這邊的動靜,試探似的問了句:“司藤小姐嗎?”
“哪位?”
“我姓白,白金?!?
“九道街烏衣巷的金陵白家?”
白金有些意外,說話也愈加客氣:“上三代還住烏衣巷,我父親小的時候就搬了。司藤小姐認識我…………祖父?”
“聽說過,當年道門中稱他玉面書生,據(jù)說喜歡穿白,白的長衫馬褂、中山裝,有時也穿西服戴禮帽,手里搖一柄檀木扇骨的扇子,正面小楷寫了兩句詩,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白金一時怔住,頓了頓低聲說了句:“我是沒那個福氣見到,還沒出生,祖父就病逝了?!?
“扇子的反面以詩作畫,三兩墨筆勾出百姓人家。有人說,扇子初制成時,上頭的畫面原是只有人家的,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祖父的扇子?
那扇子,白金是記得的。
白家沒有人繼祖業(yè),雖然自己在高校研究未解之謎、神秘文化,但那到底是科學(xué)解析,跟妖氣迷離的世界半點不搭。小時候,見過擱在家里大櫥頂上祖父留下來的那只黑箱子,趁父母不在踩了凳子去看,里頭有些手抄本、穿得發(fā)黃的中山裝、懷表、鋼筆,還有那柄扇子。
其他的他都不感興趣,適逢天熱,扇子倒還有些用處。偷偷拿了出來扇涼,夏天蚊子多,扇涼時啪一聲手起扇落。展了扇面來看,燕子邊上好大一只死蚊子。
再后來調(diào)皮,把祖父那扇子撕了個大豁口。母親氣得拿掃帚狠狠抽他,說:“好歹也是長輩留下來的東西,你個敗家玩意兒!”
惋惜歸惋惜,一柄破扇子留著也沒什么意思,最終好像是扔了,要么就是并舊家具一起賣掉了。
——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原來是那樣一柄扇子,現(xiàn)在才知道后悔莫及,晚矣。
白金有片刻晃神,旁邊已經(jīng)有人忍不住破口大罵:“白先生,跟這種不要臉的妖怪,廢話什么!”
司藤聽到了,也不惱:“白先生,你開擴音,我跟諸位道長打聲招呼?!?
白金覺得她言語清晰說話斯文,溫溫和和提個要求也讓人不好回絕,沒顧上細想,伸手就撳了外放。
***
先前眾人氣歸氣,怒火終歸是找不到承載,手機一外放,突然間所有的發(fā)泄都有了出口,每個人都幾乎是目眥欲裂了。恰好藤毒在這一時刻又是一撥發(fā)作,皮膚到肺腑都像是熱油煎過。丁大成是北方漢子,脾氣尤為火爆,操起銅算盤就向白金剛剛放下的手機砸過來,白金心說完了,這手機鐵定報廢,哪知道丁大成突然慘呼一聲,算盤脫手,捂住心口在地上疼得滾來滾去。顏福瑞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遲鈍,怒氣沖沖說了句:“我手機!打壞了你賠!”
司藤笑聲不絕,頓了頓柔聲說了句:“各位道長暫且息怒。這藤毒固然有個發(fā)作的大限,但是平時若想不受折磨,就記住不要亂發(fā)脾氣,要心平氣和,多想想開心的事,可以聽聽戲曲、讀書寫字、閉目養(yǎng)神。如果像剛剛那位道長那樣動不動就要抄家伙,那可大大不妙,平白落得我看好戲,疼的可是各位道長?!?
眾人悚然,忽然想到:此話不假,大家中毒以來都憤怒叫罵、喊打喊殺,個個痛得死去活來。其中以丁大成脾氣最暴,痛得也最狠,難道真如這妖怪所說,要平心靜氣?
不管是真是假,馬上拿來試試。每個人趕緊揀生活中最舒心的事來想,又不斷提醒自己切莫動氣,一試之下果然奏效,胸中那口氣漸漸順了。丁大成倒地的時候,皮膚上猙獰交錯布滿藤狀青筋,這時也慢慢消下去了。
這頭原本鬧哄哄的像個磨刀霍霍的菜市場,這時分,居然安靜得像是午夜空無一人的禪堂。
司藤說:“這就好了,耳根清凈。大家都心平氣和,客客氣氣聊點事情不是很好嗎?潑婦一樣撕扯叫罵,或者打個頭破血流,總是不體面的?!?
明明是始作俑者,居然說得跟好心勸架的和事佬一樣,這得多厚臉皮才能做到?一干人想氣又不敢氣,只能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權(quán)當沒聽到。
事發(fā)時,只有白金和顏福瑞在屋外,免于中毒。顏福瑞多少有些愣頭青,和司藤的談判溝通,全落在白金身上。他盡量很有技巧地去接司藤的話:“說起來,還要謝謝司藤小姐手下留情。當時屋子內(nèi)外都封住,這下毒的分量稍微重一重,只怕現(xiàn)在一屋子都是死人了。能殺而不殺,司藤小姐是有要求的吧?”
司藤并不正面回答:“那頭都是哪路高人啊?”
白金見眾人沒什么反對的意思,也就把在場的門派介紹了一下。司藤禮數(shù)周到,都道了句“久仰”,只是在聽到麻姑洞時,略一沉吟,問了句:“當年麻姑洞的沈翠翹仙姑,仙壽幾何???”
這話問得突兀,白金莫名其妙,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沈銀燈冷冷回了句:“我太師父不到三十歲就死了?!?
司藤哦了一聲:“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沈銀燈氣血上涌,想說什么,恨恨攥著衣角忍住了。一邊的蒼鴻觀主看在眼里,心頭一突:這司藤跟麻姑洞應(yīng)該是有過不快,那自己呢?自己小時候還跟司藤打過照面,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是因為當時自己太小她不記得了,還是故意引而不發(fā)?
一圈介紹完,眾人的耐性也差不多到了盡頭。畢竟生死未卜,誰有那個閑情跟她寒暄客氣?馬丘陽道長最先忍不住,問她:“又是下毒又是陰謀詭計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藤看著秦放笑,說:“他問我什么意思呢,你說我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秦放真是想翻白眼,思之再三還是忍住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總不見得你是要請人吃飯。”
司藤說:“對,就是要請人吃飯?!?
她湊近手機話筒,字斟句酌,說得認真:“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聲名赫赫如雷貫耳,修道慕道之人,無不以一睹真容為榮,只可惜各位高人仙蹤不定,普通人一生也難見一二,更別提我這樣的妖怪了,所以若不使一些手段,哪里能請得到各位道長過來吃飯呢?”
信你才是見了鬼了,馬丘陽冷冷來了句:“斷頭飯嗎?”
“道長過慮了。一來我對道長的頭不感興趣,二來各位都是道門精英,我真對各位不敬,就是與天下道門為敵。一介小妖,斤兩輕薄,這種事情還是不敢做的?!?
原來你也知道忌諱。馬丘陽心中有幾分得意,倒是白金有些不信,又和她確認:“司藤小姐真是要請吃飯嗎?”
“真請吃飯。”
第20頁 :
掛掉電話,秦放問的也是同一句:“真請吃飯?”
“真請吃飯。”
秦放無語,頓了頓說:“司藤,大家命是拴在一起的,也算是自己人,你跟那些道士這么說也就算了,對自己人,不求你透露十分,透露個兩三分也行吧,把別人蒙在鼓里很好玩?顯得你智商高?”
為王乾坤擔(dān)了一晚上的心,她卻唱了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秦放不是不窩火的。
司藤抬頭看秦放:“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要請吃飯。作為助手,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什么?應(yīng)該定時間、地點,選飯店、訂包間,通知各位客人什么時候到、去哪兒吃飯,必要時還要安排接送。我吩咐得那么明白,你居然還要問。換了別人,這么蠢的助手,老早趕出去了?!?
就你聰明!你一家都聰明!秦放真是氣得要吐血了,知道跟她較真兒沒什么好結(jié)果,忍了忍轉(zhuǎn)身準備回房,她又補充了一句。
“飯店要選得有檔次一點,別讓那些道士說我太小氣了。”
***
換了是你,會相信一個妖怪大費周章,甚至把你性命捏在手心,只是為了請你吃飯?
還是白金的話有道理,她要是想殺,早就殺了,“能殺而不殺”,必有所求,這宴席大有文章。可到底怎么起承轉(zhuǎn)合,還得去看了才知道。
時間也不早了,蒼鴻觀主著人安排休息,又再三吩咐此事“機密”,決不能外傳。弟子輩陸續(xù)散去,只留了各派掌舵并顏福瑞幾個。
來自青成山的張少華真人六十余歲,清瘦矍鑠,下頜一縷長髯,很有舊派道士風(fēng)范,平時話不多,關(guān)鍵時倒是很找得著要點。他提議給黃翠蘭老太太打個電話,藤殺的解法是她提供的,想必對司藤有所了解,或許從她那里能多得到一些消息。
夜靜更深擾人清夢,黃家人很不高興,但還是讓老太太接了電話。
蒼鴻觀主開了免提,大致把發(fā)生的事情講了一遍。聽得出黃老太太那頭也很驚愕:“藤殺可以下毒這件事,我娘從來沒提過,可能連她都不知道?!?
黃老太太的母親就是黃玉,當年受邀助丘山道長鎮(zhèn)殺司藤,后來入蜀,和丘山過從甚密,應(yīng)該知道不少內(nèi)幕消息。但說到這里,黃老太有點顧慮重重,幾次欲言又止,嘆氣說:“都是過去的事了,說出來,怕是對丘山道長的聲譽不好?!?
關(guān)自家?guī)煾甘裁词??一聽到“聲譽”二字,顏福瑞立刻緊張起來。
黃老太這么磨嘰,柳金頂心中不快,言語間就有些不客氣,說:“黃婆婆,丘山道長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咱們連他長得橫長豎短都不知道,是死人聲譽重要還是活人性命要緊?”
說話間,又把顏福瑞往前一推:“丘山道長的徒弟就在這兒,他都沒什么意見,婆婆有話就直說吧。”
黃老太笑起來,聲音蒼老沙?。骸澳悴灰_我老婆子,丘山道長怎么會有徒弟。”
這叫什么話,顏福瑞趕緊申明:“黃婆婆,丘山道長是我?guī)煾福沂菐煾葛B(yǎng)大的?!?
“是養(yǎng)大的沒錯,但你一定沒有入道門。要知道,丘山道長…………是不能在道門收徒的。”
顏福瑞愣了一下。這話不假,即便他與丘山朝夕相處、情逾父子,但自始至終,丘山都從未提過要他接衣缽這回事。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黃老太說的那句“聲譽有損”在這里有了些不好的映射。丘山道長當年,是不是做了什么讓道門蒙羞的事,以至于連收徒弘道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果然,黃老太太接下來的話,讓大家都傻了。
她說:“司藤的精變,是丘山一手促成。也就是說,司藤,其實是丘山養(yǎng)大的?!?
“我娘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當年大家約好了絕口不提。但是即便是壞事,留給后來人做個借鑒也好,所以娘把這事告訴了我。她說,還有另一個原因,她總覺得,司藤有一天會回來的?!?
***
當年是個什么情形大家也都知道。軍閥割據(jù),兵荒馬亂,亂世多妖,所以道門逢亂世也會分外興盛。套句老話,風(fēng)云際會,高人輩出。
可是自古以來,道門也門第森嚴。四大名山,繼之七道洞、九道街,其他小門小派,都是不入流的,想出頭談何容易。
不知道丘山道長祖籍何處,總之就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門派出身,有幾分本事,又心高氣傲,想出來闖一番名頭,屢屢碰壁之后惱羞成怒,也是一念成魔,千不該萬不該,動了邪念。
他想著,如果有只妖怪供他差遣,里應(yīng)外合,自編自導(dǎo)妖怪作亂又被他降伏的戲碼,幾次三番,降妖除魔,豈不是名聲大振,嶄露頭角指日可待?
受這個念頭驅(qū)使,1910年前后,丘山去了西南滇地。因為老話說“藤精樹怪”,它們壽命長,秉承日月精華,最容易成精變怪。說起來也怪,司藤當時,只是幾百年的藤材,還遠沒有資格精變,也不知道丘山使了什么法子,以門派秘法拔苗助長,促成了司藤精變。為了避免養(yǎng)虎為患,他在司藤身上下了鎮(zhèn)咒,也就是說,司藤只能聽他使喚,而不能向他動手。
丘山這么做了,又難脫正統(tǒng)道派心態(tài),他視妖怪為賤格下九流,瞧之不起,又想倚仗妖怪成名,心理極其矛盾,所以對司藤非常不好。
我娘說,司藤十歲之前,一直被關(guān)在圈貓養(yǎng)狗的籠子里。有時天冷下雪,丘山會把籠子拎出屋去凍一夜,第二天拎起來,把個凍成冰疙瘩一樣的人拖出來。司藤凍僵了,緩過來之后自己會爬到灶膛的灰堆里取暖,丘山是不管的。忽然有一天不知為什么對這個也看不順了,就在灶膛里點了火,把她燒得只剩了骨架…………唉,丘山道長當年,對司藤實在是過分的,也虧得她是妖怪,換了肉生的人,怕是老早就折磨死了。我那時也問過我娘,丘山道長修道之人,為什么對司藤這么狠。我娘說,丘山道長覺得妖怪都該死,對妖怪狠一些就是替天行道,怎么樣都不過分的。
司藤十幾歲的時候,妖力漸長。她從小被丘山打罵慣了,唯命是從,不會講一個不字,也許是心理扭曲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配合丘山作亂時,手段就極為狠辣。以至于那時候,她的名氣反而比丘山出得早。很多道山上的人都聽說了,議論紛紛:果然亂世,居然出了這么厲害的妖怪。
又有一些時候,丘山收伏別的妖怪,司藤躲在暗處伺機配合。你想想看,妖怪一般都不大提防同類,她悍然出手,又是得了丘山指點,還不所向披靡?妖一除,功勞又都落了丘山。丘山道長終于是得償所愿出人頭地,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當時道門中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丘山自己都得意忘形,說養(yǎng)了只妖怪當狗,還真是馴服聽話。
丘山敗也就敗在了這一點。他把司藤當家狗,全然沒想到這是頭聞見血腥野性未除的狼。
司藤極其聰明,開始時不懂,一次兩次,也漸漸知道自己殺的是同類。不過她不動聲色,忍字為上,靜心守待最佳時機。
這時機提前到來,導(dǎo)火索在一個“情”字。
這一節(jié),丘山?jīng)]有跟我娘細說,只說司藤偶然間遇到一個來青成避暑的富家公子,兩人一見鐘情,互相喜歡,經(jīng)常私下會面。女人若是愛上了男人,這眉眼言語間是藏不住的,丘山很快起了疑心,及至發(fā)覺端倪,簡直是勃然大怒了。
前頭我也提過,丘山是視妖怪為賤格下九流的。妖怪與人互生情愫,簡直天理不容。丘山找到那富家公子的父母談起此事,那對老夫婦幾乎被嚇死。最后,總之是雙方通了氣,尋了良機,在那富家公子面前,設(shè)計逼得司藤現(xiàn)了形。
據(jù)說那富家公子嚇得當場昏死過去。一家人拜謝丘山之后,連夜離開了青成,司藤也被丘山打得險些沒了性命。丘山說,當時是起了殺心的,因為聲名既成,留著她只怕日后成患,但是司藤當時跪地求饒,淚水漣漣,磕頭磕得地上都是血,發(fā)誓絕不再犯。丘山一時心軟,也就饒過了她。
那時候,青成山有意對丘山拋出橄欖枝,希望招攬丘山入青成,封其為天師。因為丘山當時赫赫聲名,支持者固然不少,但反對者也眾,覺得一個出身雜流的道士,不配拿天師名號。當時的道眾分作了兩派,言辭激烈,嚴重時,掀桌子拔劍動手都是有的,所以這一邀約遲遲沒有付諸實施。
而司藤這件事之后不久,反對的聲音忽然就沒了。丘山道長終于得償所愿,擇了黃道吉日,正式入身青成。
那一天,怕是丘山道長這一生中最風(fēng)光,也是最恥辱的日子。一日之內(nèi),由人生巔峰,跌入萬劫不復(fù)。
青成山廣發(fā)英雄帖,邀請道派名流前來觀禮,前頭的起壇、齋醮、焚香、輝照倒還正常,臨到丘山道長拜受道袍之時,忽然有人喝了一聲:“慢!”
說話的是當時龍虎山的掌教,他遞了封信給青成掌教,說是看了信就明白。這個丘山道長,不僅沒資格領(lǐng)受天師封號,還是個其心可誅的卑鄙小人。
青成掌教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顧觀禮者議論紛紛,倉促之下宣布中斷儀式,只帶了丘山并四道門七道洞九道街的掌門進屋議事。那封信中指明丘山道長狼子野心,自編自導(dǎo)養(yǎng)妖為禍,實乃道門之奇恥大辱。
丘山道長已知不妙,但還強自鎮(zhèn)定,辯白說是空口無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豈料對方冷笑連連,俄頃讓麻姑洞主沈翠翹領(lǐng)了個人進來。
司藤。
丘山在司藤身上下過鎮(zhèn)符,所以一直不曾太過提防她,沒有想到司藤在青成山大禮之前找到了那些反對丘山受封的掌教,言明只要幾位掌教能幫她去除身上的鎮(zhèn)符,她就說出一個關(guān)于丘山的秘密,足以讓此人今生今世都為道門唾棄。
與妖怪交易,幾位掌教當時也是猶豫不決,權(quán)衡之下,決定先答應(yīng)她的要求,等她揭露丘山之后再立刻將其收服,就可除奸除妖兩不誤。
誰知司藤早有準備,揭露丘山之時,趁著群情激憤放出藤殺。那些藤殺細若游絲肉眼難辨,先是悄悄附著衣裳頭發(fā),而后突然由鼻口耳侵體。眾人猝不及防,司藤趁機逃跑,當時沈翠翹追了出去,不料被司藤打成重傷。
幸運的是丘山道長知道藤殺的解法,避免了一場道門浩劫。但是接納他入道門也是再無可能。被道派封殺,等同于今生出頭無望,丘山道長知道大勢已去,他在眾掌教之前立下重誓,此妖由他而出,也必然由他親手斷絕,只希望眾位掌教留他一些顏面,不要將丑事公之于眾。
眾位掌教承他救命之恩,都答應(yīng)絕口不提此事,對外只說人各有志,丘山道長閑云野鶴,不愿受道門束縛;又傳出話來,丘山道長鐵肩擔(dān)道義,矢志鎮(zhèn)殺當時風(fēng)頭最盛的妖怪司藤。
這話出去,自然也傳到司藤耳中。第二日在青成后山,望月臺山石上,有人發(fā)現(xiàn)司藤的石刻留書,云:養(yǎng)育之恩,無以回報,戰(zhàn)戰(zhàn)兢兢留此有用之身,百年后為恩公清墳上草,理墓前香,再拜叩首。妖不輕諾,誓出如山。
大家都看得明白,這意思是說,你丘山休想殺了我,我怎么樣都會活得比你長,來日還要給你上墳?zāi)?。青成掌教派了許多人,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那行字給鑿了。
從此之后,再沒聽說過司藤的消息了。丘山道長也離開青成,一路尋索此妖蹤跡。不久以后,聽說麻姑洞主沈翠翹傷重不治,死時還不到三十歲。
一直到1946年,那些年發(fā)生的事太多,國變、家變,連世界都變了個個兒,大家都快忘記這件事了,有一天,丘山道長忽然登門拜訪我的母親黃玉,說是發(fā)現(xiàn)了司藤的蹤跡。
第21頁 :
和黃老太太通過電話之后,大家的想法幾乎是同時發(fā)生了變化。時代不同,沒有過去那種妖和人勢不兩立的清算理念。即便被下了毒,同情司藤的人還是占了大多數(shù)。
大家討論說,司藤也不是那么可恨嘛,人之初的生存狀況最能折射其后來的世界觀和為人處世,司藤的性格塑成期被丘山影響太大了,愛情的介入又起到了反作用,這種人理應(yīng)成長為反人類反社會的混世魔頭,她居然還能條分縷析、斯文禮貌地跟你說話,簡直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啊。
不過與之相反,顏福瑞的處境就尷尬了。人人看他都一臉嫌棄,像是在看丘山的影子。顏福瑞委屈得很,雖然內(nèi)心里,他也覺得自己師父做得不對,但是自己是他徒弟啊,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罵罵咧咧吧。
處境同樣尷尬的還有沈銀燈。解藤殺時她交了白卷,其他人嘴上不說,心里都記著,紛紛議論說怪不得現(xiàn)在的麻姑洞中看不中用,原來是太師父死得早,后人壓根兒就沒得到真?zhèn)?。不會也不丟人,別不懂裝懂嘛。
沈銀燈心高氣傲,哪受得了這個氣,當晚就收拾行李離開了。蒼鴻觀主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已是人去屋空,撥手機關(guān)機,儼然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蒼鴻觀主跌足長嘆說這不是胡鬧嗎,沈小姐身上還中著毒呢,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怎么得了!
***
司藤的鴻門宴定在了青成山附近的一個高檔會所。屆時在一個延伸出湖面的玻璃露臺用餐,憑欄就可臨水,對面是寂寂青山,據(jù)說到時候還會安排一兩個藍印花布衣裳的姑娘打油紙傘坐著扁舟在遠處的湖面飄然而過。如果當天下雨,那就是“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如果出太陽,就是“水光瀲滟晴方好”。
老板娘極力向秦放推薦:“巴適滴很咯,在我們這兒吃飯,吃的都不是飯,是精神享受?!?
那些道長估計都會精神緊張,來點精神享受調(diào)劑一下也好。
***
顏福瑞收到秦放的通知電話,小跑著去到各位道長房里報信,似乎這樣積極地跑前跑后,能稍稍彌補一下師父丘山道長的過失。走山間小道抄近路的時候,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他:“顏道長?!?
居然是沈銀燈。顏福瑞驚訝極了,問她:“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嗎?”
沈銀燈沉著一張臉,也不答話,只問他:“那頓飯,什么時候,定的哪兒?”
顏福瑞趕緊把消息告訴她,又勸她說蒼鴻觀主說要包個車一起走,大家伙兒在一塊兒,互相有個照應(yīng)。
沈銀燈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皺著眉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顏福瑞只好訥訥等著,無意中看到她身上裝飾,心說怪不得她名字里有個“銀”字,這沈小姐可真喜歡戴銀首飾啊。
耳朵上掛的是金鐘花掐絲燈籠墜,脖子上一個吉祥銀環(huán),吊墜是片銀葉子,葉邊上顫巍巍懸了個七星瓢蟲,腕上是鳳凰翎羽的細股串鐲,再一想到為王乾坤解藤殺時,她祭出的法器就是一盞老銀花枝燈…………
“我問你,你之前說,司藤身邊有個男人叫秦放,那個人也是妖怪?”
“他不是?!鳖伕H饟u頭,“他就是個普通人,人挺好的,挺照顧咱們瓦房…………我之前還猜呢,說不準是被逼得幫這妖怪跑腿?!?
“司藤信任他?”
顏福瑞皺眉頭:“挺信的吧…………走哪兒都帶著他?!?
沈銀燈不信:“司藤可不像是會信任人的妖怪。這個秦放,就沒有點特別的地方?隨便一個阿貓阿狗就成她心腹了?誰信哪?!?
特別的地方?
顏福瑞苦思冥想,秦放有特別的地方嗎?心善?老百姓都心善??;有錢?有錢也不算太特別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問了句:“長得帥算特別嗎?”
沈銀燈盯著他看,頓了頓嫣然一笑:“算,當然算?!?
說完了轉(zhuǎn)身就走。顏福瑞愣了半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才想起正事:“沈小姐,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道去啊?”
***
顏福瑞打電話來說,一行十個人,青成張少華,太和山蒼鴻、王乾坤,龍虎山馬丘陽,齊云山劉鶴翔,桃源洞潘祈年,崆峒洞柳金頂,津市丁大成,金陵白金,還有他自己,都在趕來的路上了。另有麻姑洞的沈銀燈,不和他們一道,但估摸著也會定期赴會。
應(yīng)該這兩天就會到。晚上,秦放拿了菜單給司藤過目。按說道士有在觀和在家的區(qū)別,并不一定都茹素,不過謹慎起見,還是備的全素宴。秦放解釋說之所以這么安排,是為了尊敬各位道長。
挑不出什么錯處,一切又都進展順利,擱著平時,司藤是不大關(guān)心秦放這邊的,難得今兒心情挺好,合上菜單時問他:“你未婚妻找到了嗎?”
秦放沉默了一下。
***
這些天來,他每天晚上都會跟單志剛通一次消息,但一來單志剛不是專業(yè)尋人的,二來安蔓那邊估計確實也隱瞞了挺多,進度就這么一籌莫展下來。
察言觀色,司藤也知道沒什么進展,很有點不屑地說了句:“找個人能有多難?”
能有多難?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秦放氣極反笑,突然起了個念頭,這念頭讓他有點緊張,盯著司藤說了句:“有本事你找?!?
司藤眼皮都不抬:“激將法嗎?對我沒用?!?
不愧是妖怪,鬼精鬼精的。秦放有點失望,頓了頓轉(zhuǎn)身想走,誰知司藤又把他叫住:“橫豎今晚心情好,你給我講講?!?
秦放沒反應(yīng)過來:“講什么?”
“你和你未婚妻出事那天發(fā)生了什么,最好能往前回溯一兩天。遇到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
***
回憶,從來就不是件輕松的事。安蔓一定是有秘密的,但是事情的轉(zhuǎn)折來得太突然了,那一晚他的入睡,睡前和蘇醒,身處的簡直是兩個世界。
區(qū)別于司藤,對于安蔓,秦放一直陷進了一個奇怪的思維定式:他覺得事情的發(fā)生牽涉到她從前的秘密,跟囊千反而關(guān)系不大,所以他忽略了囊千的細節(jié),一味地讓單志剛從頭查起。
司藤聽得很認真,除了偶爾會打斷他確認一些細節(jié),大多時候都是在聽他講。聽完了之后問他:“所以呢,這以后,你一直在托人查安蔓嗎?你為什么不查另一個人呢?”
秦放奇怪:“另一個人?誰?”
“那個自稱做瓷器生意的馬老板啊?!?
這關(guān)馬老板什么事?秦放有些啼笑皆非:“他只是我們在路上隨便遇到的一個游客啊?!?
司藤看著他:“是嗎?真的是嗎?”
她的目光帶著冷淡的譏誚,秦放漸漸就不笑了,心里甚至升騰出些許不安:“你為什么懷疑他?”
“因為他說錯了一句話。”
“什么話?”
“他說,他住金馬大酒店188號房?!?
秦放茫然:“這有什么不對嗎?那是高原,游客很少,大家難得見到,確實都會比平時熱情些…………”
司藤打斷他:“如果是你,在外遇到了陌生的但是投緣的朋友,你想跟他保持聯(lián)系,你會怎么做?”
秦放遲疑了一下:“留手機號…………”
“對啊,你會直接報房號嗎?”
“你也說了,你那時候根本不想跟他交談,生意人擅長察言觀色,何必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況且出門在外,生意人對住處隱私應(yīng)該有所保留,為什么一上來就報房間號?”
報房間號這一舉動,先前秦放真的覺得沒什么,司藤說破之后他才發(fā)覺好像真的有些奇怪和不妥。
“如果你真的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那么他的話就不是說給你聽的…………當時安蔓的臉色是不是不大好?”
是的,秦放記得當時馬老板還關(guān)切地問安蔓:“妹妹,臉色不好,暈車啊還是高反?。俊?
現(xiàn)在回想,忽然覺得馬老板是話里有話。安蔓是因為見到他臉色才不好的嗎?
“那天晚上,你說你睡得特別沉,安蔓把你扶下樓帶上車你都沒有印象。人怎么可能睡得這么死,除非是被下了藥——你們臨睡前不是有關(guān)于安眠藥的對話嗎——安蔓給你下了藥,然后在這段時間,她去了金馬大酒店,見了那個馬老板。我不知道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回來,就急著想走,或者說,想逃。
“車禍發(fā)生在你們逃走的路上,也就是說,那個馬老板方面的人可能追上來了,一來就下殺手。這說明安蔓做了過激的事情,你最好還是打電話去金馬大酒店問一問發(fā)生過什么事。
“還有,那個人,未必真姓馬。”
說完了,她擎起桌上的茶壺倒茶。這一晚泡的是茉莉香片還是玫瑰花茶?秦放失神間,居然分不清楚兩種花茶的味道了,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沌,怔怔看壺口傾出的清流,耳朵里除了泠泠茶音,居然還有高處檐下風(fēng)鈴的聲音。
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司藤倒?jié)M兩杯,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杯口輕輕磕到他的,以茶代酒,瓷音脆響:“干?!?
她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邊,另一只手在外圍輕遮,眼波泛著奇異的亮,眉梢上如同描抹了春風(fēng)一般得意。
她說:“因緣際會,一路同行,我愿你早日找到你未婚妻。不管她好還是不好,總歸是要解開茅塞,做個明眼明耳明白人。同時,也恭喜我自己,五件事…………已成其三?!?
評論列表
還沒有評論,快來說點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