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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 周制 魚龍海獸紫檀筆筒’原為文物專家、收藏家王世襄(1914-2009)舊藏。王世襄根據(jù)浮雕二龍古鰲點鈔機位置1異常的表現(xiàn)類似永、宣瓷器上的龍紋古鰲點鈔機位置1異常,以及其它動物的奇古之貌古鰲點鈔機位置1異常,認為此筆筒絕非晚明所能有古鰲點鈔機位置1異常;又將其與朱守城墓出土的紫檀螭紋扁壺相比,認為其時代風格顯然早于萬歷,其年代可能早至十五世紀中葉。(注釋1)然而,今日欲論斷此筆筒的雕制年代,恐無法僅就裝飾圖像而論,而須從多種角度:圖像、制作工藝、最初使用者以及品味等線索考察,本文即在王世襄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多方角度對魚龍海獸紫檀筆筒與所謂的‘周制’風格重新進行探討,希冀能對其身世有更深入的認識。(注釋2)魚龍海獸圖像此筆筒器表滿浮雕魚龍海獸圖像,最引人矚目的主角是氣勢懾人的二龍。值得注意的是,它們的形態(tài)、風格與表現(xiàn)方式與其它造型奇古的海獸有異—二龍一為海水龍,一為騰云龍,它們本來就是明代龍紋兩種最常見的表現(xiàn)方式。二龍各自盤踞在橢圓形狀筆筒較寬的一面。身形較大的龍,以矯躍之姿從海中翻騰躍出海面,激起洶涌波濤,龍身呈現(xiàn)雙S形的盤旋姿態(tài)。龍首豐頤而突出,長喙巨開,腦后鬃鬣(發(fā),音讀:zong lie)分為兩股向外奮張,神態(tài)威猛有力,成功地表現(xiàn)巨龍扭身轉首,彷佛要破壁飛出的瞬間姿態(tài),可說是整個浮雕最精彩之處。另一面,身形較小的龍則是騰云飛翔,身軀有部分出于畫外,其勢如從空中俯沖而下,迅即轉身急停。它的龍爪向前探出,目光恰與另一龍遙相對望,兩者儼然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從面對筆筒較寬一面的正面視角觀賞之,可發(fā)現(xiàn)二龍的龍尾則又分別’藏‘于筆筒較窄一面的波濤漩渦和卷云中,使二龍行藏更顯得變幻莫測、迷離莫辨,猶如后世所形容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就二龍的造型來看,有學者認為此二龍與永、宣瓷器上的龍紋相類似,但兩者間其實有很大的差異。舉例而言,如北京故宮所藏‘青花云龍紋天球瓶’、‘青花海水白龍紋天球瓶’與‘青花云龍紋扁壺’。(注釋3)比較起來,這些青花瓷器上的龍不僅身軀較為壯碩、刻意強調上翻的長喙、鼻子,腦后鬃鬣與背鰭的造型,也都與魚龍海獸筆筒的二龍?zhí)卣鞔螽惼淙?。甚且,一為青花,一為木雕,不僅兩者材質不同;一為平面的繪畫,一為立體的浮雕,更是屬于不同的技法,并不適宜作風格比較的依據(jù)。因此,以性質較接近的漆器工藝,尤其是著重于雕刻技法的明代剔紅、剔彩漆器,來與木雕‘魚龍海獸紫檀筆筒’作風格比對更為合理。茲舉北京故宮藏‘明永樂款剔紅云龍紋圓盒’(圖1)(注釋4)、‘明宣德剔紅云龍紋圓盒’(圖2)(注釋5)以及‘明宣德剔紅九龍紋大圓盒’(圖3)(注釋6)三件有代表性的作品為例,可以注意到永宣時期漆器上的龍,頭部占全身的比例較小,身軀或肢部都比較壯碩,鼻與須也沒有固定的造型,背鰭皆為固定形狀,尾鰭的部分短。就刀法而言,此時期少見銳利的棱角,刻工較為圓潤。到了較晚的嘉靖、萬歷時期,剔紅漆器的風格有了明顯變化。(注釋7)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嘉靖剔紅云龍紋圓盒’。(圖4)(注釋8),蓋面雕有一四爪巨龍,龍首比例較大,身軀、肢部似蛇一般修長,背鰭部分開始有大小變化、高低排列的鰭片組合,尤其是其如意云紋鼻、星芒須、背鰭與尾鰭等造型特征,與‘魚龍海獸紫檀筆筒’的二龍可說是如出一轍;也是北京故宮收藏的‘明萬歷剔彩雙龍紋長方盒’(圖5)(注釋9),雙龍的龍首與尾鰭的造型也與之相類;另一件臺北故宮藏‘明嘉靖剔黃山海龍鳳花卉紋圓盤’(圖6)(注釋10),龍的鼻子、眉毛、星芒須、背鰭型態(tài)等等,皆與‘魚龍海獸紫檀筆筒’的龍?zhí)卣鹘?。歸納以上所舉嘉靖、萬歷時期漆器上的龍紋之例,可以看出此時龍的頭部比例變大,身軀與肢部明顯較為細長,尾鰭部分則逐漸變大且拉長,在眉毛、鼻與須等部位出現(xiàn)了圖案化的造型,例如兩道橫燒火焰般的眉毛、如意云紋鼻、星芒造型的須等。在刀法、刻工方面,更不同于永宣時期’藏鋒清楚、隱起圓滑’的特色,此時期的刀口呈現(xiàn)深峻陡直,鋒棱外露的現(xiàn)象。而嘉、萬時期的造型特征與刀法特色,亦可印證于‘魚龍海獸紫檀筆筒’的二龍。因此,藉由與上述紀年剔紅漆器的龍紋風格與刻工特色之比對,吾人實可確認‘魚龍海獸紫檀筆筒’的年代屬于較晚的嘉、萬時期,而其上限應該是在明代嘉靖時期(或可稍往前延伸至歷時甚短的正德年間),但無法早至十五世紀的永宣時期。此外,值得注意之處是此二龍皆為四爪龍。宋代以降,龍開始被用以代表帝王至尊,成為皇權象征,臣下不得僭用。歷代雖有禁止使用龍紋的規(guī)定,但由于龍已深入民俗、生活與人心,朝廷始終禁不勝禁。元代的龍紋仍是五、四、三爪混用,明代開始,準許王公大臣使用龍紋,但在爪數(shù)上加以區(qū)別?;实叟鄯侠C龍紋,龍為五爪,而王公大臣按規(guī)定只能繡四爪的蟒,即為所謂的‘蟒袍’。蟒與龍形似,但比龍少一爪。(注釋11)今日常見許多有龍紋的明代工藝品或文房用具,原先五爪者被抹除一爪,如翦淞閣所藏‘明 萬歷御制 龍鳳金漆筆’上的龍即有被磨去一爪的痕跡。(圖7)據(jù)學者分析,此一現(xiàn)象可能的原因有二:一為皇帝賜予,臣屬為避禁忌,故刪去一爪;第二個常見原因則是遮掩宮廷用具被盜賣、流入民間之實,如沈德符(1578-1642)《萬歷野獲編》一書中曾提及,萬歷朝宮中的雕漆與填漆器物經(jīng)常被偷出變賣,將第五爪除去,目的是為掩人耳目。(注釋12)‘魚龍海獸紫檀筆筒’上的二龍皆為四爪,也未見明顯的修改痕跡。既然如此,那么吾人是否即可據(jù)此斷言,此二龍或為蟒?此一筆筒并非從皇帝或宮廷流出,而是屬于王公大臣或貴冑顯宦所有呢?由于目前仍缺乏確切的證據(jù),此問題誠然不易回答。然而,魚龍海獸圖像本身還有前人所忽略之處,可以作為探討其身世的線索。除了二龍之外,其它海獸或半身隱沒在洶涌的波濤間,或正破浪而出,惟諸海獸身形較小,多只出現(xiàn)半身,又都面朝二龍,有如臣服(沉?。┗蚋┥碛诙堉?,兩者的主次關系非常明顯。這些海獸又分成兩組,一是以身軀較碩大的海水龍為中心,周邊圍繞著‘犀’、魚、象和螺四種海獸;另一較小的騰云龍周遭則圍繞著虎、馬與獅,二龍為主角,諸海獸為從,主次的安排相當清楚。王世襄指出這類海獸圖案于宋、元以來甚為流行,例如:四川遂寧宋墓出土的‘海獸紋銀盤’(圖8)(注釋13)、元代‘瀆山大玉海玉甕’(圖9)(注釋14),其主題均是出沒于海水波濤中的各種魚龍異獸。遂寧宋墓海獸紋銀盤中心刻有一蓮蓬,周圍分別刻有龜、象、魚、羊、鹿和馬等六種動物,它們以半側身或半身隱沒于海水中的形象出現(xiàn),造型奇特而古樸,身體或雙足呈現(xiàn)從波濤之中跳躍而出的姿態(tài),不僅與唐代著名的海獸葡萄銅鏡相類,也讓人聯(lián)想到‘魚龍海獸紫檀筆筒’也有極相似的風格與表現(xiàn)方式。知名的元代‘瀆山大玉海玉甕’雖曾于清代重新雕作整飾,但其浮雕波濤洶涌的大海、浮沉于海中的龍、馬、羊、海豚、犀、蛙、螺、魚與鹿等瑞獸十三種,其主題、內容與‘魚龍海獸紫檀筆筒’非常相近。明代萬歷年間太監(jiān)劉若愚(1584-?)所著《明宮史》一書中記載明代北京城建有一座飛虹橋,其上也有名為’魚龍海獸’的白石雕刻,據(jù)說是由鄭和下西洋所帶回,是中國石工不能為者。(注釋15)此石雕的題材、內容—‘獅龍鼃鱉魚蝦海獸,水波洶涌,活躍如生’,非常近似于筆筒上的浮雕圖像,惜飛虹橋石刻今已不存,無從進行比對。因此,就海獸的浮雕技法與表現(xiàn)方式而言,筆筒顯然與上述宋墓出土海獸紋銀盤、元代大玉海玉甕與明代飛虹橋石雕,這一類浮雕或雕刻的圖像傳統(tǒng)較為接近,它們極可能就是‘魚龍海獸紫檀筆筒’圖像與表現(xiàn)方式的來源。在諸海獸之中有一值得特別關注者,即是位在二龍中間,鯉魚右上方,形象似龍非龍的‘犀’。問題在于,它真的是王世襄所指稱的‘犀’嗎?第一,它并沒有犀角,但長喙旁卻有星芒造型的須,頭后有鬃,其外形似龍;更重要的是它的頭部下方有一魚鰭,頭部與鬃的后方又隱約露出小角(位在鯉魚兩觸須之間)。這個似龍而非龍,具有魚鰭、龍角的獸首,其位置又緊接在鯉魚的上方。(圖10)上述種種特征都清楚顯示出,此一海獸并不是犀,而應該是明、清工藝品上常見,具有鯉魚躍龍門(科考及第)、獨占鰲頭(狀元)或飛黃騰達等等吉祥寓意的‘魚龍’或‘鰲魚’。(注釋16)所謂的‘鯉魚躍龍門’原是中國古代的民間傳說,至今仍家喻戶曉,為大眾所熟悉。關于它的起源,學者有著各種不同的意見。(注釋17)目前最被接受的說法,應是它源自已佚的東漢辛氏《三秦記》對于龍門的記載:河津一名龍門,水險不通,魚鱉之屬莫能上,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shù)千,不得上,上則為龍也。黃河龍門一帶水流湍急,魚群在此聚集跳躍,想要逆水上溯,但只有極少數(shù)的魚類可以登上。所以古人便想象鯉魚跳過龍門以后,就會變化成龍升天而去。南朝宋范曄(398-445)刪定的《后漢書》〈李膺傳〉中,則有‘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之語,后人于是用‘登龍門’來比喻得到有名望者的賞識、援引而提高身價。魚躍龍門此一自然現(xiàn)象,則被后世比擬為寒窗苦讀的士人應試中舉,由庶民一躍而成官吏,身價高漲,有如從魚變成龍的過程。在元、明兩代,還衍伸出‘蒼龍教子’、‘教子升天’和‘龍生九子’的說法,也成為相當流行的吉祥紋樣,(注釋18)普遍被運用在金、銀、玉器等工藝品上,可說是對’魚躍龍門’這個古老傳說的新詮釋。(注釋19)在此舉臺北故宮所收藏的明代玉器‘明白玉鰲魚花插’(圖11)(注釋20)來作比對說明:此花插以白玉刻一鰲魚,凸目高鼻,長須,頭部似龍而非龍,身似鯉魚,身上有一顯著的魚鰭,魚尾卷翹上揚。下端雕飾洶涌波濤,又搭配以水紋木座,表現(xiàn)其自水中奮力躍出的形象。最突出之處是頭上已長出了龍角──此為鰲魚的主要特征,是為了強調其將變而未變成龍的一剎那。觀者還可以看到其身旁伴有一小龍,是為大龍伴隨小龍的組合,具有‘蒼龍教子’、‘教子升天’之類的吉祥意涵。將魚龍海獸圖像與之對照,即可發(fā)現(xiàn)此海獸不僅與鯉魚相接,頭有角,身有鰭,頭后有鬃,有著似龍非龍的形象,大龍伴隨其旁出現(xiàn)等特征與其盡皆相符。因此,我們已可確認此海獸非犀,而是魚龍或鰲魚;此魚龍海獸圖像寓有‘鯉躍龍門’、‘獨占鰲頭’或‘望子成龍’之類的吉祥意涵,當無疑也。周翥其人與周制’百寶嵌’關于此筆筒身世之論斷,尚有一為前人所忽略的關鍵因素:此筆筒的口沿有一圈’百寶嵌’的鑲嵌裝飾,系以螺貝、寶石等為材料,并且錯銀絲為纏枝蔓,鑲嵌出纏枝蓮花與寶相花等紋飾?!賹毲丁瞧崞鞴に嚨蔫偳堆b飾技法,但也運用于紫檀、黃花梨等硬木上。其作法是先在漆地或木胎上刻挖出淺凹槽,再把各種金銀、寶石或貝殼等珍貴鑲嵌物粘嵌上去作為裝飾;百寶嵌要求的是色澤繽紛華麗的效果,嵌飾凸起于器表,有立體感,形成凹凸起伏的效果,這是其有別于唐、宋以來的螺鈿、平脫工藝之處,相傳此法為活躍于揚州的工藝家周翥所創(chuàng)。(注釋21)周翥,吳縣(今蘇州)人,活躍于明代嘉靖中期,然其確切生平不詳。其人其藝在明、清士大夫的筆記中常見記載,有說周姓工匠名翥,又說名’治’、‘柱’或’之’等(今人通稱周翥)。如鄧之誠(1887-1960)《骨董瑣記》:‘(周)制,一作翥,又作柱,又作之,謂其名,或稱『周嵌』’。(注釋22)查閱天一閣所藏,刊印于崇禎年間的《崇禎吳縣志》卷五十三〈人物·工技〉’周治’載:周治,嘉靖中人。工為詩歌,精于雕鏤嵌空,以金玉珠母石青綠,嵌作人物、花鳥,老梅古干,玲瓏奇巧,宛如圖畫。(注釋23)此條出處記為’錢允治序略’,錢允治(1541-?),字名府,又字功甫,明代文學家、畫家與知名藏書家,為吳派畫家錢谷(1508-1572)之子。錢氏此文出處不詳,然其活動年代恰與周翥同時或稍晚,因此,這應該是目前已知周翥其人其藝最早、最詳細,也是最可靠的記載。當中透露出不少訊息,如言其‘工為詩歌’,顯示周翥并非只是一不通文墨的工匠;稱古鰲點鈔機位置1異常他精于雕鏤嵌空,作品宛如圖畫,顯示周翥除具有深厚的雕刻功力,復有丹青之長,有多方面的藝術造詣。此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吳縣志》又為’吳尚清逸,代有風雅,為世所慕’的‘風雅’人物立傳,而周翥以藝匠身分,得與陳汝言(元末明初人)、王寵(1494--1533)、唐寅(1470-1524)、黃姬水(1509-1574)與葛一龍(1567-1640)等蘇州知名文士齊名,可見晚明吳人對周翥的人品,已是極為仰慕、推崇。(注釋24)周翥的百寶嵌廣受歡迎,其物以人名,‘周制’或’周嵌’于是逐漸成為周翥作品與百寶嵌的代名詞。其聲譽之高、珍貴價昂,在晚明時已猶如今日的名牌精品,蔚為風尚,這可由王世貞(1526-1590)《觚不觚錄》的記載獲得證實: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鎮(zhèn)以逮明沈周,價驟增十倍……大抵吳人濫觴,而徽人導之,俱可怪也。今吾吳中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治治商(鑲)嵌,及歙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云治銅,皆比常價再倍,而其人至有與縉紳坐者。近聞此好流入宮掖,其勢尚未已也。(注釋25)王世貞此文,原是有感于社會風尚的變化而發(fā)出感嘆,卻同時記錄下‘周制’等工藝精品’皆比常價再倍’、炙手可熱的程度??梢姰敃r像周翥這樣以技藝搏名致富的名匠們,已經(jīng)名動公卿,并與縉紳并坐抗禮;他們制作的工藝品在當時已成為奢侈消費的指標,甚至被引進宮廷,成為御用品。稍晚的名士張岱(1597-1679)在其《陶庵夢憶》〈吳中絕技〉也有相似的記述,他將周翥與其它著名工藝家并舉,譽為’吳中絕技’: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淺,濃淡疏密,適與后世賞鑒家之心力、目力,針芥相對,是豈工匠之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注釋26)可知周翥已被晚明文人目為吳中巨匠之一,其工藝‘技進乎道’,得入鑒賞家法眼,‘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周制的聲譽甚至一直延續(xù)至清代晚期,清道光年間,錢泳(1759-1844)《履園叢話》說:‘周制之法,惟揚州有之。明末有周姓者始創(chuàng)此法,故名周制?!迳戨x,難以形容,真古來未有之奇玩也?!ㄗ⑨?7)可知周翥其人及其周制‘品牌’,自明末以來的評價、稱譽,至清道光年間,其聲譽始終流傳不墜。更值得注意的是,清人吳騫(1733-1813)的《尖陽叢筆》云:‘明世宗時,有周柱善鑲嵌奩匣之類,精妙絕倫,時稱周嵌。常為嚴氏所養(yǎng),嚴敗被籍,諸器皆入內府,故人間流傳絕少?!ㄗ⑨?8)吳騫在此進一步指出,周翥原來是明代嘉靖時權臣嚴嵩家所養(yǎng),嵩敗后,器物皆入內府,因此流傳人間極少。有學者認為,從時代先后與當時對貴重奢侈品的供求上看來,此事未嘗不可能。(注釋29)可惜對于他的生平,吾人所知仍然極為有限,為嚴嵩所養(yǎng)一事也未見其它文獻記載,此事是否為真,尚待證實。但由上述王世貞的記載我們實可斷言,百寶嵌于晚明作為一種新興工藝,當時即為華麗貴重且價昂的工藝品;即使周翥未曾為嚴嵩所養(yǎng),但是像‘周制’這樣貴重的奢華精品,必為晚明新興的商賈富紳所好,更為達官顯宦以及宮廷、皇室所尚。周翥其人生平或隱沒不顯,然而所謂的‘周制’風格尚可藉由部分傳世品來加以追溯與勾勒。極為幸運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一件帶有周柱款的百寶嵌硯盒,盒內置宣德款歙硯,應為明清宮廷舊藏,是傳世極少數(shù)有名款的‘周制’作品。不但可以作為吾人追索周制風格的指標,更可能是上述王世貞所記載,周制作品為明代宮廷所尚,作為御用品的唯一物證。此一’明周柱款百寶嵌花鳥硯盒’為圓形,盒底錯金、銀絲’吳門周柱’四篆字方印。蓋面上主要是利用黃、褐、綠與紅等顏色所染的骨、角,再加上蚌貝等等材料鑲嵌出花鳥圖案,部分嵌件已脫落。(圖12)(注釋30)花瓣的卷曲、層迭與翻折部分,系將蚌、貝的殼片施以雕刻、打磨后,成為具凹凸起伏的塊面,再予以組合嵌粘,用以表現(xiàn)花瓣細嫩、柔軟的質感與立體感,效果有若浮雕。藝匠還運用細致的線刻與毛雕,于其上刻畫出鳥類腹部的羽毛、花瓣與葉片的紋路等;并利用精致小巧的寶石點綴花心等部位,使其顯得栩栩如生,這也是‘周制’百寶嵌最為鮮明的特色。就整體畫面與表現(xiàn)方式看來,梅花錯落盛開,枝干曲折有致,喜鵲棲息其上,正與一側的茶花相對;殼、骨等嵌飾顏色與紫檀木深沉的原色搭配,顯得典雅沉靜,華而不俗,透出一派古雅。吾人可在許多傳世的宋代院體花鳥畫中發(fā)現(xiàn)到近似的構圖與風格,如北京故宮藏《南宋佚名梅禽圖》(圖13),兩枝白梅,老干虬勁,繡眼棲枝。畫家以細筆鉤出鳥的羽毛,呈現(xiàn)其腹部毛茸茸的質感。同為北京故宮藏《南宋佚名梅竹雙雀圖》(圖14),則以細筆描出兩山雀羽毛后,再用濃墨或淡彩施染;梅花則敷染白粉、淡黃等色,以淡墨鉤出輪廓線,著意表現(xiàn)花瓣翻折的層次、立體感、細節(jié)處的細膩與生動,使物象如生,畫面簡潔卻又不失優(yōu)雅與華貴的氣息。(注釋31)這些特色同樣可見于翦淞閣所收藏,以花鳥畫為裝飾主題的‘百寶嵌’精品。例如‘明 周制 暗香疏影紫檀香盒’(圖15),取自南宋畫家馬麟《暗香疏影》(圖16)(注釋32)之畫意,攲斜梅枝與稀疏竹葉交錯,馨香浮動,逸態(tài)橫生。花萼嵌飾為綠色,是為梅花名品’綠萼梅’之一種,花蕊以寶石點出,介殼所雕制成的花瓣翻折起伏,層次分明,色澤呈現(xiàn)出自然的變化。由上述‘周制’技法與風格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具有構圖疏朗、注重物象真實性以及作風優(yōu)雅的特色,與宋代院體花鳥畫簡潔、生動與雅致的風格可說如出一轍。此猶如張岱在其《夜航船·卷十二·寶玩》所云:螺鈿器皿。嵌鑲螺鈿梳匣、印箱,以周柱為上,花色嬌艷,與時花無異。其螺鈿杯箸等皿,無不巧妙。(注釋33)所謂的‘花色嬌艷,與時花無異’,無疑是對以花鳥為主題的‘周制’百寶嵌之最佳描述,以百寶鑲嵌表現(xiàn)花鳥嬌艷生態(tài),呈現(xiàn)’五色斒斕’的效果;復以玉石、毛雕點綴、刻畫細節(jié),鑲嵌工藝遂能追求繪畫技法的生動寫實效果,此即百寶嵌的精妙之處。上引《吳縣志》對于周制’人物、花鳥、老梅古干,玲瓏奇巧,宛如圖畫’的描述也適于此得到見證。至此,我們可將目光轉回到本文的主角─魚龍海獸紫檀筆筒,觀者不難注意到,由于其口沿帶狀裝飾的尺寸較小,此處的百寶嵌并沒有明顯凹凸的浮雕效果。然而其嵌工緊密,其用于表現(xiàn)花瓣紋路等細節(jié)處的線刻、毛雕仍是一絲不茍、精致入微;至于藝匠的雕刻與構圖功力已如前述,充分展現(xiàn)于高浮雕魚龍海獸圖像上。魚龍海獸筆筒具有鮮明的周制風格,當無疑也。此特色也正印證了‘周制’于百寶鑲嵌之外的‘雕鏤嵌空’雕刻功力,正是‘周制’鑲嵌絕技精要之所在。此外,在傳世品中與本件形制、樣式最為接近的筆筒,當屬亦為翦淞閣所收藏的‘明周制百寶嵌花櫚萬花谷圖筆筒’(圖17),此件筆筒為花櫚木雕,器身雕滿淺浮雕花卉,畫面幾乎不留空白,裝飾性格強烈,很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畫史上著名的五代徐熙(十世紀)’鋪殿花’(注釋34)風格,有濃厚的復古氣息,雖富貴華麗卻不繁縟瑣碎,益顯優(yōu)雅而精致。經(jīng)由以上對于‘周制’風格以及相關作品的探討,可以發(fā)現(xiàn)‘周制’百寶嵌在技法的創(chuàng)新及華麗裝飾的面貌下,實則在題材與內容上都以古典風格,如宋代院畫作為復古之依歸;其所標舉的古雅品味,呼應著晚明文人所主導,追求仿古、復古的風尚。這或許就是‘周制’能不同于一味追求華麗炫目的流俗,得以從晚明激烈的工藝競爭中脫穎而出,獲得宮廷、權宦商賈與文人雅士的青睞,又始終維持不墜聲譽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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